餐桌上的菜被剩下，或许并不是因为不好吃。
再见到龙哥，已经是两年后，正如我们眼前的这一顿宵夜，只有中间的烤鱼被夹了少许，凉卤拼盘依旧码得齐整，谁都没有动筷，但聊到他为什么不做程序员时，酒已上了三打。
“到时间了呗，就跟你写稿子一样，也有写不动的时候，码不动了，也就不码了。”
简单介绍一下龙哥，35 岁，河南人，6 年后端开发经验，现在转行做餐饮加盟，再无做回程序员的打算。部队转业之后，正值全国 IT 热，他便拿着不多的转业费报名了一个培训班，学习 Java 、 Spring boot ，如很多半路出家的程序员一样，学习技术、摸索技巧、售卖技能。
他自诩是一个务实的人，受限于原始学历，龙哥干过小作坊，也做过大厂外包，更是凭借人格魅力组过开发团队接私活，用他的话来说，程序员并不复杂，搞多钱、分好钱，团队就能经营下去。由于一直是走量的乙方身份，经常加班，话事人龙哥还总结了一套程序员的“豆腐哲学”去勉励像他一样的野路子不要放弃：
“程序员不全是在 5A 写字楼里吹着空调、喝着咖啡，才能写好代码，开发程序，说白了就跟在堡子里的大爷卖豆腐一样，做豆腐，烟熏火燎，卖豆腐，走街串巷，还得大声吆喝，早几年的程序员，哪个不是这样一路趟过来的。”
图源：龙哥 工作室楼下的小公园
可天不遂人愿，疫情结束的前一年，龙哥的团队解散，跟成员对完账后，他又一次提及“豆腐哲学”。他说，各奔东西之后，该放松的放松，该医病的医病，并不是我们做的“豆腐”不行，而是现在挨饿的“大爷们”太多了。
兴许是不甘心，散伙后的龙哥总爱发一些云山雾罩的朋友圈，什么林中没有千年鸟，什么我辈岂是蓬蒿人，后来索性关闭了朋友圈，拒绝社交。直至看到龙嫂的朋友圈中，龙哥腆着肚腩出现在某一茶饮品牌的发布会上，我才知道，他换了一个赛道“卖豆腐”。
所以，本期的《卡在上一行代码》约在了龙哥家附近的一个小馆儿。他说，中年人的心酸是需要一些酒精才能勾出来的，同样也需要一些酒精去挥发。从敲代码到写台账，从后端负责人到茶饮主理人，龙哥的 35+ ，日头没落，还有很多事情想做……
01 草根程序员的选择并不多
“草根，绝对草根，你说得太对了。”
相较于那些名校出来的，毕业前就有丰富开发经验的程序员，龙哥的程序员之路源于一句广告：学历不重要，培训后起薪 6000+ 。要知道，刚转业的龙哥一共才攒了 3 万不到，河南的平均月薪还普遍停留在 2-3k 。
“当时一个战友建议，要么学 IT ，要么考街道，街道我肯定是学不进去的，就报名了 IT 培训班，交了一万多，刚开始还不敢跟你嫂子说。”根据龙哥的描述，早些年学 IT 是没有那么多渠道的，市里的 IT 培训也才两家，一家在城东，一家在城西，培训时间半年，基本也就可以出来谋生了。
所以，龙哥做程序员，更像是一个成年人在权衡利弊之后，对生活的一个交代。正如他第一次走进培训班，同学们五花八门的出身：有学土木的、学地质的，有在公司做财务的，也有搬运工、泥瓦匠......他说：“代码是公平的，它不会管你是大户人家，还是草根出身，只要你用心学、用心写，运行就会给你最诚实的反馈。”
龙哥起了一瓶酒，又补充道，就算我现在不做程序员了，也依旧觉得这个职业很好。我调侃，那你还不是放弃了。他说，你错了，是草根干什么都没有太多选择。
半年培训结束，摆在龙哥面前的第一个难题就是，河南的 IT 薪酬不高，想要回本，还得背井离乡去上海、深圳这样的一线城市。在跟女朋友磨了 2 个月，2013 年 11 月，龙哥通过朋友介绍，坐火车南下深圳，任职一家小公司的后端开发。“火车驶出河南的时候，就开始下雪了，霜雾泛白，进入隧道的时候一片漆黑，吃着你嫂子包的饺子，在黑暗里止不住哽咽。”
网上说，男人的迅速成长=离家+跨行+搞钱+姑娘，龙哥亦是如此。速成培训的他，往往需要一边工作，一边学习新的技术，面对工作上遇到的一些棘手问题，还不能问得那么直接，将“无知”裹起来，根据听来的“关键词”自学。
试用期 3 个月，龙哥基本每天下班就只干两件事，自学完善技术，跟龙嫂打电话。拿到转正的那一天，龙哥破天荒地去了趟商场，选了一枚戒指，在视频里向龙嫂求了婚。“ 2014 年的春节，我没有回河南，一来一回花销太大，但跟你嫂子打了一晚上的电话，一起看河南的烟花。”
图源：龙哥
聊到这里，龙哥的手机亮了，屏幕是他的全家福，龙哥、龙嫂，还有两个可爱的孩子。
02 草台班子历险记
龙哥的程序员之路，光是小厂就待了 5 年，从一开始的愣头青，到后面的技术骨干，最后到项目经理（他自封的），用他自己的话来说，越是小公司，代码以外的东西就越多。
他说，在小厂干程序员有个特点，那就是需要“挣表现”，不比老板先下班，桌上总要放一两本非常深奥（但可能用不上）的书，准时摄入咖啡，恰如其分地夸大技术难度......“在老板面前，大家都是看破不说破，毕竟程序员不为难程序员，但久而久之也挺难受，这不就是混日子吗？但大家都没有办法。”
对此，龙哥提到了两点：
一、很多小公司的领导层，是不懂技术的，特别是重逻辑、无法可视化表达的后端，他们只在乎 APP 、小程序最终能否上线，会不会崩，崩了之后几个小时能处理好。其中反映出来的问题就是：后端很难通过运行的稳定，去衡量自己的工作成果，并且他们觉得这都是理所当然的，即便需求冗杂且不合理。
二、小公司的同质化情况很多，不可能为了一个新的同样逻辑的 APP ，去推翻原有的成熟框架，这样也导致了，后端开发的重复性工作得不到领导的认可。其次就是，小公司开发的 APP ，客户群体并不大，那么类似于数据库、数据抓取等工作，并不复杂。
“那么就只好抓抓考勤，抓抓谁的加班时长多，谁请假多，很多小公司就是这样搞没的。”
图源：龙哥 公司的最后一次团建
2019 年，龙哥从第一家公司跳槽，去了另一家公司，本以为有所好转，没想到等待他的又是另一个大坑。“第二家公司招我过去做技术主管，但越干越觉得自己不像是一个程序员，你有见过中秋节，程序员开着车挨个去跟客户送月饼的吗？我干过。”
据他介绍，第二家公司就根本没有设置“产品经理”这一个职位，与甲方对接，直接由技术人员亲自出马。比如，龙哥作为技术主管，去跟客户讲架构，搞前端的另一个主管，拿着同一个模板，修修改改已经演示了好几年。
“魔幻吧，这还不是最魔幻的，老板还会将公司的销售业绩，归结于我们这群非销售人员，你看，软件是你做的，商务是你去谈的，合同签不下来，不就是你的责任？”
我问，那公司的销售人员呢？龙哥夹了一嘴花生米：“销售？老板的堂弟，MySQL 都不知道，只负责喝酒。”
混乱、麻木，算是龙哥对于第二家公司的中肯评价，但在第二家公司工作的 1 年里，他还是有收获的，就比如：大量的客户。由于是技术后端去跑业务，他很容易了解到市场上的需求标准，并且在与客户的接触当中，他也遇到了一些赏识他的甲方。
2019 年底，他带着三个老友出走，组团接私单。“当时还有一个后端碍于竞业协议，迟迟没有答复，结果一看他们公司的竞业协议，根本没有任何法律效应，也就上船了。”
聊到此处，龙哥不自觉地摇了摇头说，这也太草台班子了吧。
03 草草进场，草草离场
对于龙哥来说，2020 年发生了一件大事，工作室开起来了；2021年，也发生了一件大事，工作室干倒闭了。
开工作室的原因很简单，就是一个人，遇见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人，去做一件大家都觉得有搞头的事情。“那会儿我们接单贼猛！开发个小程序是吧，需求是什么，关联什么，什么时候要，简单几个问题，开发逻辑就已经成型了，并且，我们不摸鱼！”
龙哥话事，最忌复杂，因为他觉得，事情应该是越做越简单的，而不是越干越麻烦。在他的工作室，一个商城类 APP 的开发周期一般不超过 2 个月，前期定合同，中期定分工，后期定交付，虽说工作室只有不到 5 个人，但重复性工作却极少发生。
每个人对于项目，都力求做到精雕细琢，因为他们知道，这些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作品，并且变现能力也还不错。由于长期加班赶进度，龙哥专门招了一个做饭阿姨，解决团队的伙食问题。“兄弟们跟着我，已经够看得起我了，改善一下伙食，大家工作起来也更舒服些。”
可惜，工作室的业务刚刚上路，就面临“关停”，原因：疫情来了。
从一开始的居家办公，到后面的客户失联，最后到找物业打退租官司，工作室里每一个人的心情都不好，但龙哥的损失却是最大的。由于一开始龙哥手上的筹码就只有“多分钱”，一旦遇到客户拖款不付，房租水电自然也只有龙哥来买单。“我并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，也有兄弟提出大伙儿凑一凑，熬一下说不定有转机，我不同意，因为客户一直拖款，我们拿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......”
“散伙，是一个兄弟提出来的，他打电话给我说，大家都记着我的好，要不就别硬撑了，但我总觉得对不起大家，他说，如果有机会，一个电话，还是可以一起共事的。”
就此，龙哥的工作室在没有散伙饭的情况下，散伙了。即便已经是 4 年前的事，但还是能从一些只言片语中得知，之前欠龙哥尾款的这个客户，依旧没有结清尾款。
图源：龙哥 “兄弟们都是从这个口离开深圳的”
“程序或许能改变这个世界，但改变不了人心。”这是草草进场，又草草收场的龙哥，花钱买到的人生体验。在家赋闲的那半年，龙哥说他一直在看小说，看路遥的《平凡的世界》，看毛姆的《刀锋》，一本接着一本，时常发一些插科打诨的朋友圈。
“陪陪孩子，陪陪老婆，时间倒也过得不慢，但始终不知道未来该做什么，30 多岁了，既没有成为孩子的榜样，也没有成为老人的依靠。”程序员失业，并不可怕，可怕的是，失业之后不想再做程序员。
龙嫂开导他，跨行也不是不行，找一个没有那么高工资的工作也不是不行，大不了两个人一起打工，赚钱养孩子。那天，龙哥没说话，看着刚满月的小女儿，他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2022年底，龙哥租下了一家门面，加盟蜜雪冰城，龙嫂成为了这家店第一位顾客，夫妻俩一同早起开店，一同打扫下班，一起研究外卖政策，一并憧憬未来。“你知道我女儿学会的第一首歌是什么吗？你爱我，我爱你，蜜雪冰城甜蜜蜜，哈哈哈！”
04 草色雨晓，根劲风知
塞涅卡说，没有比人生更难的艺术，因为其他的艺术和学问，到处都可以找到很理想的老师。
借着酒劲，龙哥吊着我的膀子炫耀：“重新做选择，也不难，从22年到现在，我一共开了 4 家蜜雪，2 家塔斯汀，1 家茶百道，3 家钵钵鸡，还有一个我自己的品牌准备今年上市...”
图源：龙哥
我问，你觉得做实体餐饮与做程序员，最大的区别是什么？
他说，思维模式吧，像后端，我觉得最重要的就是对于项目的线性推理，而开门接客，你要解决的是一个个“并行问题”，虽然这些问题的难度都不高，但架不住多，很多时候，店里人手不够，我和你嫂子都会去店里帮忙。
我说，老板还亲自接客呀？他松了松皮带，跟自己打工，还摆什么臭架子，矫情
从第一家店，到现在的第十家店，我并没有细问龙哥这两年他都经历了什么，但看得出来，他付出了做程序员同样的勤勉于他现在的事业，当然，他也得到了足以弥补他失意与遗憾的报酬。
“大多数人的 35 岁，其实是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焦虑、宣泄的，特别是男人，做程序员就好好做程序员，这家卡年龄，那么就去下一家，下一家再卡年龄，再考虑其他，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
“如果你不想做程序员了，那么就不做，根据自身条件，择业再开始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可惜的就是，干着你不喜欢的，拿着不够你花的，还到处吐槽，反抗不过，最后硬撑。”
宵夜接近尾声，龙嫂来接他，寒暄了几句才知道，龙哥平日里不常喝这么多，辛苦两年，钱是赚到了，血压、血脂统统升高。龙嫂说，做生意也有一点不好，那就是根本停不下来，你看你龙哥，两年不见，人都圆了。
我说，日子也停不下来，往前走就行了。
走出店门，龙哥靠着龙嫂的胳膊，一个劲地问，老婆，付钱没有，付钱没有。龙嫂，在月光下挥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