庄子，姓庄，名周，宋国蒙人，春秋战国思想家、哲学家、文学家，是继老子之后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，庄学的创立者，与老子并称「老庄」。
《庄子·外篇》
达生卷第十九
春秋·庄周
达（通晓）生之情（原理）者，不务（寻求）生之所无以为；达命（命运）之情者，不务知之所无奈何。养形必先之以物，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。有生必先无离形，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。生之来不能却，其去不能止。悲夫！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，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，则世奚（哪里）足为哉！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，其为不免矣！
夫欲免为形者，莫如弃（超脱）世。弃世则无累，无累则正平，正平则与彼更生，更生则几矣！事奚足遗弃而生奚足遗？弃事则形不劳，遗生则精不亏。夫形全精复，与天为一。天地者，万物之父母也。合则成体，散则成始。形精不亏，是谓能移。精而又精，反以相天（与天同运）。
子列子（列御寇）问关尹（函谷关职官。扫地僧一样的神人。）曰：「至人（完人）潜行不窒，蹈火不热，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。请问何以至于此？」
关尹曰：「是纯气之守也，非知巧果敢之列。居（坐），予语女（rǔ）。凡有貌象声色者，皆物也，物与物何以相远！夫奚足以至乎先！是形（江南古藏本有字「形」）色而已。则物之造乎不形，而止乎无所化。夫得是而穷（探寻）之者，物焉得而止焉！彼将处乎不淫（过分）之度，而藏乎无端之纪，游乎万物之所终始。一其性，养其气，合其德，以通乎物之所造。夫若是者，其天守全，其神无䧍（xì，同「隙」。），物奚自入焉！夫醉者之坠车，虽疾不死。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，其神全也。乘亦不知也，坠亦不知也，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，是故遻（è，古同「遌」。遇到。）物而不慴（shè，同「慑」。恐惧。）。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，而况得全于天乎？圣人藏于天，故莫之能伤也。复仇者，不折镆干（mò，「镆铘」与「干将」，古宝剑名。「镆铘」亦作「莫邪（yé）」。）；虽有忮（zhì，违逆。）心者，不怨飘瓦，是以天下平均。故无攻战之乱，无杀戮之刑者，由此道也，不开人之天，而开天之天。开天者德生，开人者贼生。不厌其天，不忽于人，民几乎以其真。」
仲尼适楚，出于林中，见痀偻（gōu lóu，即佝偻。）者承（从下往上的动作）蜩，犹掇（duō，拾取。）之也。
仲尼曰：「子巧乎，有道邪？」
曰：「我有道也。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，则失者锱铢（zī zhū，都是很小的重量单位，指很少。）；累三而不坠，则失者十一；累五而不坠，犹掇之也。吾处身也，若橛株拘（jué zhū qú，拘，《正韵》求於切，音渠。亦作「橜株驹」。枯树桩。）；吾执臂也，若槁木之枝。虽天地之大，万物之多，而唯蜩翼之知。吾不反不侧，不以万物易蜩之翼，何为而不得！」
孔子顾（回头）谓弟子曰：「用志不分，乃凝于神。其痀偻丈人之谓乎！」
颜渊（颜回，字子渊。）问仲尼曰：「吾尝济（过渡口）乎觞深之渊，津人操舟若神。吾问焉曰：『操舟可学邪？』曰：『可。善游者数能。若乃夫没人（mò，沉入水里，潜水。），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。』吾问焉而不吾告（即「告吾」），敢问何谓也？」
仲尼曰：「善游者数能，忘水也。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，彼视渊若陵，视舟若履，犹其车却（倒退）也。覆却（即舟之履车之却）万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（房屋，指内心。），恶（wū，表示惊讶语气词。）往而不暇！以瓦注者巧，以鉤（gōu，同「钩」。）注者惮，以黄金注者殙（hūn，糊涂。）。其巧一也，而有所矜，则重外也。凡外重者内拙。」
田开之（战国田齐人，田桓子之子。）见周威公（姬灶，谥号威，春秋战国西周的第二任国君。），威公曰：「吾闻祝肾学生（学习养生），吾子（您，指田开之。）与祝肾游，亦何闻焉？」
田开之曰：「开之操拔篲（huì，同「彗」。扫帚。）以侍门庭，亦何闻于夫子！」
威公曰：「田子无让，寡人愿闻之。」
开之曰：「闻之夫子曰：善养生者，若牧羊然，视其后者而鞭之。」
威公曰：「何谓也？」
田开之曰：「鲁有单豹（shàn，隐士，据称很会养生。与张毅合称「张单」。）者，岩居而水饮，不与民共利，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。不幸遇饿虎，饿虎杀而食之。有张毅者，高门（大户人家）县薄（xuán báo，「县」同「悬」，小户人家。），无不走（趋，指来张家拜谒。）也，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。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，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。此二子者，皆不鞭其后者也。」
仲尼曰：「无入而藏，无出而阳，柴立其中央。三者若得，其名必极。夫畏涂（同「途」）者，十杀一人，则父子兄弟相戒也，必盛（多）卒徒（随扈）而后敢出焉，不亦知（zhì，同「智」。）乎！人之所取畏者，衽（rèn）席之上，饮食之间，而不知为之戒者，过也！」
祝宗人（主持祭祀者。）玄端（黑色礼服。）以临牢䇲（cè，《篇海》俗厕字。猪圈也。），说（shuì）彘（zhì，猪。）曰：「汝奚恶（wù）死！吾将三月㹖（huàn，同「豢」，养。）汝，十日戒，三日齐（zhāi，同「斋」。），藉（铺垫）白茅，加汝肩尻（kāo，臀部。）乎彫俎（diāo zǔ，彫同「雕」。祭祀容器。）之上，则汝为之乎？」为彘谋，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错之牢䇲之中，自为谋，则苟生有轩冕（车和服饰。指官位爵禄及显贵的人。）之尊，死得于腞楯（zhuàn shǔn，有画饰的殡车。）之上、聚偻（器物，指棺材。）之中则为之。为彘谋则去之，自为谋则取之，所异彘者何也！
桓公（齐桓公）田（田猎）于泽，管仲御，见鬼焉。公抚管仲之手曰：「仲父何见？」对曰：「臣无所见。」
公反，诶诒（xī yí，神魂不宁而呓语。）为病，数日不出。齐士有皇子（复姓）告敖者，曰：「公则自伤，鬼恶（wū）能伤公！夫忿滀（fèn chù，郁结。）之气，散而不反，则为不足；上而不下，则使人善怒；下而不上，则使人善忘；不上不下，中身当心，则为病。」
桓公曰：「然则有鬼乎？」
曰：「有。沈（chén，湖。齐人谓湖曰「沈」。）有履，灶有髻（jì，灶神爷。）。户内之烦壤，雷霆（鬼名，后未注者亦同。）处之；东北方之下者，倍阿（bèi ā）鲑蠪（wā lóng）跃之；西北方之下者，则泆阳（yì yáng）处之。水有罔象，丘有峷（shēn），山有夔（kuí），野有彷徨，泽有委蛇（wēi yí）。」
公曰：「请问委蛇之状何如？」
皇子曰：「委蛇，其大如毂，其长如辕，紫衣而朱冠。其为物也，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。见之者殆乎霸（称霸）。」
桓公辴然（zhěn，大笑貌。）而笑曰：「此寡人之所见者也。」于是正衣冠与之坐，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。
纪渻（shěng）子为王（周宣王）养斗鸡。
十日而问：「鸡已乎？」曰：「未也，方虚憍（jiāo，同「骄」。）而恃气。」
十日又问，曰：「未也。犹应向景（xiǎng yǐng，「向」同「响」，「景」同「影」。）。」
十日又问，曰：「未也。犹疾视而盛气。」
十日又问，曰：「几矣。鸡虽有鸣者，已无变矣，望之似木鸡矣，其德全矣，异鸡无敢应者，反走（逃跑）矣。」
孔子观于吕梁，县水（xuán，即悬水，瀑布。）三十仞，流沫四十里，鼋鼍（yuán tuó）鱼鳖之所不能游也。见一丈夫游之，以为有苦而欲死也。使弟子并流而拯之。数百步而出，被（pī）发行歌而游于塘下。
孔子从而问焉，曰：「吾以子为鬼，察子则人也。请问：蹈水有道乎？」
曰：「亡，吾无道。吾始乎故，长乎性，成乎命。与齐（水高下升降，指旋涡水流。）俱入，与汩（gǔ，涌流。）偕出，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。此吾所以蹈之也。」
孔子曰：「何谓始乎故，长乎性，成乎命？」
曰：「吾生于陵而安于陵，故也；长于水而安于水，性也；不知吾所以然而然，命也。」
梓庆（zǐ，木匠。）削木为鐻（jù，一种像钟的乐器。），鐻成，见者惊犹鬼神。鲁侯出而问焉，曰：「子何术以为焉？」对曰：「臣工人，何术之有！虽然，有一焉。臣将为鐻，未尝敢以耗气也，必齐（zhāi）以静心。齐三日，而不敢怀（牵挂）庆赏爵禄；齐五日，不敢怀非誉巧拙；齐七日，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。当是时也，无公朝。其巧专而外骨消，然后入山林，观天性，形躯至矣，然后成鐻，然后加手焉，不然则已。则以天合天，器之所以疑神者，其是与！」
东野稷以御（驾车）见庄公（鲁庄公），进退中（zhòng，保持中线。）绳，左右旋中规（圆弧）。庄公以为文（同「纹」，编织。）弗过也。使之鉤（gōu）百而反（同「返」）。
颜阖（hé）遇之，入见曰：「稷之马将败。」公密而不应。
少焉，果败而反。公曰：「子何以知之？」
曰：「其马力竭矣，而犹求焉，故曰败。」
工倕（chuí，人名。）旋而盖规矩，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，故其灵台一而不桎（zhì，约束。）。忘足，履之适也；忘要（yāo，同「腰」。），带之适也；知忘是非，心之适也；不内变，不外从，事会之适也。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，忘适之适也。
有孙休者，踵门而诧子扁庆子曰：「休居乡，不见谓不修，临难不见谓不勇。然而田原不遇岁，事君不遇世，宾（同「摈」）于乡里，逐于州部，则胡（同「何」）罪乎天哉？休恶遇此命也？」
扁子曰：「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邪？忘其肝胆，遗其耳目，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，逍遥乎无事之业，是谓「为而不恃，长而不宰（自得自满）。」今汝饰知（zhì）以惊愚，修身以明汙（wū，同「污」。），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。汝得全而形躯，具而九窍，无中道夭于聋盲跛蹇（jiǎn）而比于人数，亦幸矣，又何暇乎天之怨哉！子往矣！」
孙子出，扁子入。坐有间，仰天而叹。
弟子问曰：「先生何为叹乎？」
扁子曰：「向者休来，吾告之以至人之德，吾恐其惊而遂至于惑也。」
弟子曰：「不然。孙子之所言是邪，先生之所言非邪，非固不能惑是；孙子所言非邪，先生所言是邪，彼固惑而来矣，又奚罪焉！」
扁子曰：「不然。昔者有鸟止于鲁郊，鲁君说之，为具太牢（祭祀社稷时，牛、羊、豕（shǐ）三牲全备为「太牢」。）以飨之，奏九韶以乐之。鸟乃始忧悲眩视，不敢饮食。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。若夫以鸟养养鸟者，宜棲（qī，歇宿。）之深林，浮之江湖，食之以委蛇（wēi yí，此处为泥鳅。），则平陆而已矣。今休，款启（陆德明《释文》引李颐曰：款，空也；启，开也。如空之开，所见小也。）寡闻之民也，吾告以至人之德，譬之若载鼷（xī，小老鼠。）以车马，乐鴳（yàn，鴳雀。）以钟鼓也，彼又恶（wū）能无惊乎哉！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