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寂寞空庭春欲晚》作者:匪我思存

正文 引子 字数:7569
紫玉拨寒灰,心字全非。疏帘犹是隔年垂,半卷夕阳红雨入,燕子来时。回首碧云西,多少心期。短长亭外短长堤。百尺游丝千里梦,无限凄迷。
——纳兰容若《浪淘沙》
还是初春天气,日头晴暖,和风熏人。隔着帘子望去,庭院里静而无声,只有廊下的鹦鹉,偶然懒懒地扇动翅膀,它足上的金铃便一阵乱响。
睡得久了,人只是乏乏的一点倦意,慵懒得不想起来,她于是唤贴身的宫女:“香吟。”却不是香吟进来,熟悉的身影直唬了她一跳,连行礼都忘了:“皇上——”发鬓微松,在御前是很失仪的,皇帝却只是微笑:“朕瞧你好睡,没让人叫醒你。”这样的宠溺,眼里又露出那样的神色,仿佛她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。
人人皆道她宠冠六宫。因为七月里选秀,十二月即被册为和嫔,同时佟佳氏晋为贵妃,佟妃是孝懿皇后的妹子,自孝懿皇后崩逝便署理后宫。在那一天,还有位贵人晋为良嫔,她是皇八子的生母,因为出身卑贱,皇帝从来不理会她。这次能晋为嫔位,宫中皆道是因着八阿哥争气。这位容貌心性最肖似皇帝的阿哥才十八岁,就已经封了贝勒。
晋了位份是喜事,佟贵妃扯头,她们三人做东,宴请了几位得脸的后宫主位,荣妃、宜妃、德妃、惠妃都赏光,一屋子人说说笑笑,极是热闹。那是她第一次见着良嫔,良嫔为人安静,连笑容也平和淡然,她总觉得这位良嫔瞧上去眼善,只不曾忆起是在哪里见过。席间只觉宜妃颇为看顾良嫔,她就没想明白,这样两个性子截然不同的人,怎么会相交。
后来听人说,那是因为八阿哥与九阿哥过从甚密,她并没有放在心上,因为皇帝从来不喜欢后妃议论前朝的事。她这样想着,脸上的神色不由有一丝恍惚,皇帝却最喜她这种怔忡的神色,握了她的手,突然道:“朕教你写字。”
皇帝喜欢教她写字,每次都是一首御制诗,有一次甚至教她写他的名字,她学得甚慢,可是他总是肯手把手地教。教她写字时,他总是并不说话,也不喜她说话,只是默默握了她的手,一笔一画,极为用心,仿佛那是世上最要紧的事。毛笔软软弯弯,写出来的字老是别别扭扭,横的像蚯蚓,竖的像树枝,有时她会忍不住要笑,可是他不厌其烦。偶然他会出神,眼里有一抹不可捉摸的恍惚。在她印象里,皇帝虽然温和,可是深不可测,没有人敢猜测他的心思,她也不敢。后宫嫔妃这样多,他却这样眷顾她,旁人皆道她是有福泽的。
其实她是很喜欢热闹的人,可是皇帝不喜欢,她也只好在他面前总是缄默。他喜欢她穿碧色的衣裳,江宁、苏州、杭州三处织造新贡的衣料,赐给她的总是碧色、湖水色、莲青色、烟青色……贡缎、倭缎、织锦、府缎、绫、纱、罗、缂丝、杭绸……四季衣裳那样多,十七岁的年纪,谁不爱红香浓艳?可为着他不喜欢,只得总是穿得素淡如新荷。
入宫的第二年,她生了一位小格格,宗人府的玉牒上记载为皇十八女,可是出生方数月就夭折了。她自然痛哭难抑,皇帝散了朝之后即匆匆赶过来瞧她,见她悲恸欲绝,他的眼里是无尽的怜惜,夹着她所不懂的难以言喻的痛楚。他从来没有那样望着她,那样悲哀,那样绝望,就像失去的不是一位女儿,而是他所珍爱的一个世界,虽然他有那样多的格格、阿哥,可是这一刻他伤心,似乎更甚于她。她哭得声堵气噎,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裳,他只是默默揽着她,最后,他说:“我欠了你这样多。”
那是他唯一一次,在她面前没有自称“朕”,她从来没有听过他那样低沉的口气,软弱而茫然,就像一个寻常人般无助。在她记忆里,他永远是至高无上的万乘之尊,虽然待她好,可是毕竟他是君,她是臣。而隔着三十年的鸿沟,他也许并不知道她要什么,虽然他从来肯给她,这一切世上最好的东西。
过了数日,内务府奉了旨意,良嫔晋了良妃。王氏随口道:“到底是儿子争气,皇上虽然不待见她,看在八爷的分上,总是肯给她脸面。”她心里不知为何难过起来,王氏这才觉察说错了话,连忙笑道:“妹妹还这样年轻,圣眷正浓,明年必然会再添位小阿哥。”
她却一直再没有生养,后宫的妃嫔,最盼的就是生个儿子,可是有了儿子就有一切么?那良妃虽有八阿哥,可是她还是那样的寂寞。除了阖宫朝觐,很少瞧见她在宫中走动,皇帝上了年纪,眷念旧情,闲下来喜往入宫早的妃嫔那里去说说话,德妃、宜妃、惠妃……可是从来没听说过往良妃那里去。
宫里的日子,静得仿佛波澜不兴。妃嫔们待她都很和气,因为知道皇帝宠爱她。这宠爱,或许真的可以是天长日久,一生一世罢。她和王氏最谈得来,因为年纪相差不多几岁。有次在佟贵妃处闲坐,大家正说得热闹,宜妃突然笑道:“你们瞧,她们两个真像一对亲姊妹。”细细打量,其实她和王氏并不甚像,只是下颌侧影,有着同样柔和的弧度。德妃笑道:“皇上喜欢瓜子脸,可怜我这圆脸,早先年还说是娇俏,现在只好算大饼了。”笑得宜嫔撑不住,一口茶差些喷出来。
其实德妃还是很美,团团的一张脸,当年定也曾是皎皎若明月。这后宫的女子,哪一个不美?或者说,哪一个曾经不美?
这样一想,心里总是有一丝慌乱,空落落的慌乱。虽然皇帝待她一如既往的好,那日还特意歇了晌午觉就过来瞧她,满面笑容的问她:“今儿你生辰,朕叫御膳房预备了银丝面,回头朕陪你吃面。”她怔了一下,方才含笑道:“皇上记错了,臣妾是十月里生的,这才过了端午节呢。”皇帝哦了一声,脸上还是笑着,只是眼神里又是她所不懂那种恍惚。她嗔道:“皇上是记着谁的生辰了,偏偏来诳臣妾。”
皇帝笑而不答,只说:“朕事情多,记糊涂了。”
皇帝走后她往宜妃宫中去,可巧遇见宜妃送良妃出来,因日常不常来往,她特意含笑叫了声“良姐姐。”良妃待人向来客气而疏远,点一点头算是回礼了。宜妃引了她进暖阁里,正巧宫女收拾了桌上的点心,因见有银丝面,她便笑道:“原来今儿是宜妃姐姐的生辰。”便将皇帝记错了生辰的话,当成趣事讲了一遍。宜妃却似颇为感触,过了许久,才长长叹了口气。宜妃为人最是爽朗明快,甚少有如此惆怅之态,倒叫她好生纳闷了一回。
皇帝嫌宫里规矩繁琐,一年里头,倒似有半年驻跸畅春园。园子那样大,花红柳绿,一年四季景色如画。秋天里枫叶如火,簇拥着亭台水榭,就像整个园子,都照在烛炬明光之下一样。乘了船,在琉璃碧滑的海子里,两岸皆是枫槭,倒映在水中,波光潋滟。皇帝命人预备了笔墨,他素来雅擅丹青,就在舱中御案上精心描绘出四面水光天色,题了新诗,一句一句的吟给她听。她并不懂得,他也并不解释,只是笑吟吟,无限欢欣的样子。
心血来潮,他忽道:“朕给你画像。”她知道皇帝素喜端庄,所以规规矩矩地坐好了,极力的神色从容。他凝视她良久,目光那样专注,就像是岸上火红的枫槭,如同似要焚烧人的视线。仿佛许久之后,他才低头就着那素绢,方用淡墨勾勒了数笔,正运笔自若,忽然停腕不画了。她本来坐得离御案极近,瞧着那薄绢上已经勾出脸庞,侧影那样熟悉,她问:“皇上为何不画了。”皇帝将笔往砚台上一掷,“啪”一声响,数星墨点四溅开来,淡淡地说:“不画了,没意思。”
她有些惋惜的拿起那幅素绢,星星点点的墨迹里,脸庞的轮廓柔和美丽,她含笑道:“皇上倒是将臣妾画得美了……”绢上的如玉美人,眉目与她略异,纤弱似廖然的晨星,又像是帘卷西风起,那一剪脉脉菊花,虽只是轮廓,可是栩栩如生。正兀自出神,忽听皇帝吩咐:“撂下。”她叫了声:“皇上。”他还是那种淡淡的神色:“朕叫你撂下。”
她知道皇帝在生气,这样没来由不问青红皂白,却是头一回。她赌气一样将素绢放回案上,请个双安道:“臣妾告退。”从来对于她的小性,他皆愿迁就,甚至带了一丝纵容,总是含笑看她大发娇嗔。这次却回头就叫进李德全来:“送和主子下船。”
一瞬间只觉得失望之至,到底年轻气盛,觉得脸上下不来。离了御舟乘小艇回岸上去,气犹未忿。踏上青石砌,猛然一抬头,见着隐约有人分花拂柳而来,犹以为是侍候差事的太监,便欲命他去唤自己的宫女,于是道:“哎,你过来。”
那人听着招呼,本能回过头来,她吃了一惊,那人却不是太监,年约三十许,一身黑缎团福长袍,外面罩着石青巴图鲁背心,头上亦只是一顶红绒结顶的黑缎便帽,可是腰际佩明黄带,明明是位皇子。
那皇子身后相随的太监已经请了个安:“和主子。”
那皇子这才明白她的身份,倒是极快的从容不迫,躬身行礼:“胤禛给母妃请安。”他有双如深黑夜色的眼睛,诸皇子虽样貌各别,可是这胤禛的眼睛,倒是澄澈明净。她很客气道:“四爷请起,总听德妃姐姐记挂四阿哥。”其实皇四子自幼由孝懿皇后抚育长大,与生母颇为疏远,但这样遇上,总得极力的找句话来掩饰窘迫。
皇四子依旧是很从容的样子:“胤禛正是进园来给额娘请安。”黑沉沉的一双眼眸,看不出任何端倪,她早就听说皇四子性子阴郁,最难捉摸,却原来果然如此。
依着规矩,后宫的嫔嫔与成年皇子却是理应回避,这样仓促里遇上,到底不妥。况且她年轻,比面前这位皇四子还要年轻好几岁。被他称一声母妃,只觉得不太自在。他起身旋即道:“胤禛告退。”她并没有记得旁的,只记得那天的晚霞,在半天空里舒展开来,姹紫嫣红,照在那些如火如荼的枫叶上,更加的流光溢彩,就像是上元节时绽放半空的焰火,那样多姿多彩的花样,有一样叫“万寿无疆”,每年皆要燃放来博皇帝一笑。她忽然惆怅起来,万寿无疆,真的会万寿无疆么?她想起皇帝的脸庞,清峻瘦削,眼角的细纹,衬得眼神总是深不可测。可是适才的胤禛,脸庞光洁,眼神明净,就像是海子里的水,平静底下暗涌着一种生气。她回过头去,只见暮鸦啊啊地叫着,向着远处的平林飞去。四下里暮色苍茫,这样巧夺天工的园林胜景,渐渐模糊,如梦如幻。
后来的日子,仿佛依旧是波澜不兴。前朝的纷争,一星半点偶然传到后宫里来。废黜太子时,皇帝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十年。他数日不饮不食,大病了一场,阿哥们争斗纷纭,以拥立皇八子的呼声最高。后宫虽不预前朝政务,可是皇帝心中愀然不乐,她也常常看得出来。有一日半夜里他忽然醒来,他的手冰冷的抚在她的脸颊上,她在惺忪的睡意里惊醒,他却低低唤了她一声:“琳琅。”
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,皇帝的手略略粗糙,虎口有持弓时磨出的茧,沙沙的刮过柔滑的丝缎锦被,他翻了一个身,重新沉沉睡去。
再后来,她也忘了。
康熙五十七年时,她晋了和妃。荣宠二十年不衰,也算是异数罢。册妃那日极是热闹,后宫里几位交好的妃嫔预备了酒宴,她被灌了许多酒,最后,颇有醉意了。
卸了晚妆,对着妆奁上的玻璃镜子,双颊依旧滚烫绯艳如桃花。她怅然望着镜中的自己,总归是美的罢,三十六岁了,望之只如二十许年纪。色衰则爱弛,她可否一直这样美下去,直到地老天荒。
又过了四年,皇帝已经看着老去,但每隔数日还是过来与她叙话,她婉转奏请,意欲抚育一位皇子。皇帝想了一想,说道:“朕知道你的意思,阿哥们都大了,朕从皇孙里头挑一个给你带,也是一样。”沉吟片刻道:“老四家的弘历就很好,明儿朕命人带进宫来,给你瞧瞧。”皇帝素来细心,又道:“宫里是非多,只说是交给你和贵妃共同抚育就是了。”佟贵妃位份尊贵,这样可免了不少闲话,她的心里微微一热。
那个乳名叫“元寿”的皇孙,有一双黑黝黝的明亮眼睛,十分知礼,又懂事可爱。有了他,仿佛整个宫室里都有了笑声,每日下了书房回来,承欢膝下,常常令她忘记一切烦恼。有一回皇帝过来,元寿也正巧下学。皇帝问了生书,元寿年纪虽小,却极为好胜,稚子童音,朗朗背诵《爱莲说》:“水陆草木之花,可爱者甚蕃。晋陶渊明独爱菊;自李唐来,世人盛爱牡丹;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,中通外直,不蔓不枝,香远益清,亭亭静植……”皇帝盘膝坐在炕上,笑吟吟侧首听着,她坐在小杌子上,满心里皆是温暖的欢喜。
元寿回家后复又回宫,先给她请了安,呈上些香薷丸,说道:“给太太避暑。”满语中叫祖母为“太太”,孩子一直这样称呼她,她笑着将他揽进怀里去,问:“是你额娘叫你呈进的么?”元寿一双黑亮明净的眼睛望着她,说:“不是,是阿玛。”他说的阿玛,自然是皇四子胤禛,她不由微微一怔,元寿道:“阿玛问了元寿在宫里的情形,很是感念太太。”她突然就想起许多年前,在畅春园的漫天红枫下,长身玉立的皇四子幽暗深邃的双眼,伸手抚过元寿乌亮顺滑的发辫,轻轻叹了口气。
该来的终究来了,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,皇帝崩于畅春园。
妃嫔皆在宫中未随扈,诸皇子奉了遗诏,是皇四子胤禛嗣位。她并不关心这一切,因为从乍闻噩耗的那一刹那已经知道,这一生已然泾渭分明。从今后她就是太妃,一个没有儿子可依傍,四十岁的太妃。
名义上虽是佟贵妃署理六宫,后宫中的事实质上大半却是她在主持。大行皇帝灵前恸哭,哭得久了,伤心仿佛也麻木了。入宫二十余年,她享尽了他待她的种种好,可是还是有今天,离了他的今天。她不知自己是在恸哭过去,还是在恸哭将来,或许,她何尝还有将来?
每日除了哭灵,她还要打起精神来检点大行皇帝的遗物,乾清宫总管顾问行红肿着双眼,捧着只紫檀罗钿的匣子,说:“这是万岁爷搁在枕畔的……”一语未了,凝噎难语。她见那匣子极精巧,封锢甚密,只怕是什么要紧的事物,于是对顾问行道:“这个交给外头……”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,想了想说道:“还是请皇帝来。”
顾问行怔了一下,才明白她是指嗣皇帝,虽不合规矩,可是知道事关重大,或许是极要紧的事物,自己也怕担了干系,于是亲自去请了御驾。
嗣皇帝一身的重孝,衬出苍白无血色的脸庞,进殿后按皇帝见太妃的礼数请了个安,她也斜签着欠了欠身子,只见他抬起眼来,因守灵数日未眠,眼睛已经伛偻下去,眼底净是血丝。元寿那双亮晶晶的眸子,却原来那般神似他。殿中光线晦暗,放眼望去四处的帐幔皆是白汪汪一片,像蒙了一层细灰,黯淡无光的一切,斜阳照着,更生颓意。她顿了一顿,说道:“这匣子是大行皇帝的遗物,因搁在御寝枕畔,想必是要紧的东西,所以特意请了皇上来面呈。”
皇帝哦了一声,身后的总管太监苏培盛便接了过去。皇帝只吩咐一声:“打开。”他性子素来严峻,一言既出,苏培盛不敢驳问,立时取铜钎撬开了那紫铜小锁,那匣子里头黄绫垫底,却并无文书上谕,只搁着一只平金绣荷包。她极是意外,皇帝亦是微微一愕,伸手将那荷包拿起,只见那荷包正面金线绣龙纹,底下缀明黄穗子,明明是御用之物,皇帝不假思索便将荷包打开来,里头却是一方白玉佩,触手生温,上以金丝铭着字,乃是“情深不寿,强极则辱;谦谦君子,温润如玉。”那玉佩底下却绕着一绺女子的秀发,细密温软,如有异香。
她见事情尴尬,轻轻咳嗽了一声,说道:“原来并不是要紧的文书。”皇帝道:“既是先帝随身之物,想必其中另有深意,就请母妃代为收藏。”于是将荷包奉上,她伸手接过,才想起这举止是极不合规矩的,默默望了皇帝一眼,谁知他正巧抬起眼来,目光在她脸上一绕,她心里不由打了个突。
到了第二日大殓,就在大行皇帝灵前生出事端来。嗣皇帝是德妃所出,德妃虽犹未上太后徵号,但名位已定,每日哭灵,皆应是她率诸嫔妃。谁知这日德妃方进了停灵的大殿,宜妃却斜喇里命人抬了自己的软榻,抢在了德妃前头,众嫔妃自是一阵轻微的骚乱。
她跪在人丛中,心里仍是那种麻木的疑惑,宜妃这样的藐视新帝,所为何苦。宫中虽对遗诏之说颇有微词,但是谁也不敢公然质问,宜妃这样不给新太后脸面,便如掴了嗣皇帝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。
黄昏时分她去瞧宜妃,宜妃抱恙至今,仍沉疴不起,见着她只是凄然一笑:“好妹妹,我若是能跟大行皇帝去了,也算是我的福分。”她的心里也生出一线凉意,先帝驾崩,她们这些太妃此后便要搬去西三所,尤其,她没有儿女,此后漫漫长日,将何以度日。口中却安慰宜妃道:“姐姐就为着九阿哥,也要保重。”提到心爱的小儿子,宜妃不由喘了口气,说道:“我正是担心老九……”过了片刻,忽然垂泪:“琳琅到底是有福,可以死在皇上前头。”
她起初并不觉得,可是如雷霆隐隐,后头挟着万钧风雨之声,这个名字在记忆中模糊而清晰,仿佛至关要紧,可是偏偏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,于是脱口问:“琳琅是谁?”宜妃缓了一口气,说:“是八阿哥的额娘……她没了也有十一年了,也好,胜如今日眼睁睁瞧着人为刀俎,我为鱼肉。”
那样惊心动魄,并不为人为刀俎,我为鱼肉这一句,而是忽然忆起康熙五十年那个同样寒冷的冬月,漫天下着大雪,侍候皇帝起居的李德全遣人来报,皇帝圣躬违合。她冒雪前去请安探视,在暖阁外隐约听见李德全与御医的对话,零零碎碎的一句半句,拼凑起来:
“万岁爷像是着了梦魇,后来好容易睡安静了,储秀宫报丧的信儿就到了……当时万岁爷一口鲜血就吐出来……吐得那衣襟上全是……您瞧这会子都成紫色了……”
御医的声音更低微:“是伤心急痛过甚,所以血不归心……”
皇帝并没有见她,因为太监通传说八阿哥来了,她只得先行回避,后来听人说八爷在御前痛哭了数个时辰,声嘶力竭,连嗓子都哭哑了,皇帝见儿子如此,不由也伤了心,连晚膳都没有用,一连数日都减了饮食,终于饶过了在废黜太子时大遭贬斥的皇八子。可是太子复立不久,旋即又被废黜,此后皇帝便一直断断续续圣躬不豫,身子时好时坏,大不如从前了。
她分明记起来,在某个沉寂的深夜,午夜梦回,皇帝曾经唤过一声“琳琅。”这个名字里所系的竟是如海深情,前尘往事轰然倒塌,她所曾有的一切。那个眉目平和的女子,突然在记忆里空前清晰。轮廓分明,熟悉到避无可避的惊痛。原来是她,原来是她。自己二十余载的盛宠,却原来是她。
便如最好笑的一个笑话,自己所执信的一切,竟然没有半分半毫是属于自己的。她想起素绢上皇帝一笔一笔勾勒出的轮廓,眉目依稀灵动,他为何生了气,因为下笔畅若行云流水,便如早已在心里描绘那脸庞一千遍一万遍,所以一挥而就,并无半分迟疑。他瞒得这样好,瞒过了自己,瞒过了所有的人,只怕连他自己,都恍惚是瞒过了。可是骗不了心,骗不了心底最深处的记忆,那里烙着最分明的印记,只要一提起笔来,就会不知不觉勾勒出的印记。
这半生,竟然只是一个天大的笑话。她被那个九五之尊的帝王宠爱了半生,这宠爱却竟没有半分是给她的。她还有什么,她竟是一无所有,在这寂寂深宫。
这日在大行皇帝梓宫前的恸哭,不是起先摧人心肝的号啕,亦不是其后痛不欲生的饮泣,而是无声无息的落泪,仿佛要将一生的眼泪,都在这一刻流尽。她不知道自己在灵前跪了多久,只觉得双眼肿痛得难以睁开,手足软麻无力,可是心里更是无望的麻木。大殓过后,来乾清宫哭灵的妃嫔渐渐少了,原来再深的伤心,都可以缓缓冷却。斜阳照进寂阔的深殿,将她孤零零的身影,拉成老长。
幽u 全文吇板月牍

正文 第一章 天为谁春(一) 字数:7644
一生一代一双人,争教两处销魂。相思相望不相亲,天为谁春。桨向蓝桥易乞,药成碧海难奔。若容相访饮牛津,相对忘贫。
--纳兰容若《画堂春》
己未年的正月十六,天色晦暗,铅云低垂。到了未正时分,终于下起了雪珠子,打在琉璃瓦上飒飒轻响,那雪声又密又急,不一会儿功夫,只见远处屋宇已经覆上薄薄一层轻白。近处院子里青砖地上,露出花白的青色,像是泼了面粉口袋,撒得满地不均。风刮着那雪霰子起来,打在脸上生疼生疼。玉箸连忙转身放下帘子,屋子中央一盆炭火哔剥有声,她走过去拿火钳拨火,不想火钳碰到炭灰堆里,却是乌沉沉的触不动,不由笑着说:“这必又是谁打下的埋伏,成日只知道嘴馋。”
话犹未落,却听门外有人问:“玉姑姑这又是在骂谁呢?”跟着帘子一挑,进来个人。穿一身青袍子,进了屋子先取了帽子,一面掸着缨子上的雪珠,一面笑着说:“大正月里,您老人家就甭教训她们了。”
玉箸见是四执库的小太监冯渭,便问:“小猴儿崽子,这时辰你怎么有闲逛到我们这里来?”冯渭一转脸看到火盆里埋着的芋头,拿火钳挟起来,笑嘻嘻地问:“这是哪位姐姐焐的好东西,我可先偏了啊。”说着便伸手去剥皮,炕上坐着拾掇袍服的画珠回头见了,恨声道:“只有你们眼尖嘴馋,埋在炭灰里的也逃不过。”那芋头刚从炭火里挟出来,烫得冯渭直甩手叫哎哟。画珠不禁哧地一笑,说:“活该!”
冯渭捧着那烫手山芋,咬了一口,烫得在舌尖上打个滚就胡乱吞下去,对玉箸说道:“玉姑姑,画珠姐姐是出落得越发进宜了,赶明儿得了高枝,也好提携咱们过两天体面日子。”画珠便啐他一口:“呸!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!我没有那好命。”冯渭往手上呼呼吹着气:“你别说,这宫里头的事,还真说不准。就拿那端主子来说,还没有画珠姐姐你模样生的好,谁想得到她有今天?”
玉箸便伸指在他额上一戳:“又忘了教训不是?别拿主子来跟咱们奴才混比,没规矩,看我回头不告诉你谙达去。”冯渭吐了吐舌头,啃着那芋头说:“差点忘了正经差事,谙达叫我来看,那件鸦青起花团福羽缎熨妥了没有?眼见下着雪,怕回头要用。”玉箸向里面一扬脸,说:“琳琅在里屋熨着呢。”冯渭便掀起里屋的帘子,伸头往里面瞧。只见琳琅低着头执着熨斗,弯腰正熨着衣服。一抬头瞧见他,说:“瞧你那手上漆黑,回头看弄脏了衣服。”
冯渭三口两口吞下去,拍了拍手说:“别忙着和我计较这个,主子的衣裳要紧。”画珠正走进来,说:“少拿主子压咱们,这满屋子挂的、熨的都是主子的衣裳。”冯渭见画珠搭腔,不敢再装腔拿架子,只扯别的说:“琳琅,你这身新衣裳可真不错。”画珠说:“没上没下,琳琅也是你叫的,连声姐姐也不会称呼了?”冯渭只是笑嘻嘻的:“她和我是同年,咱们不分大小。”琳琅不愿和他胡扯,只问:“可是要那件鸦青羽缎?”
冯渭说:“原来你听见我在外头说的话了?”琳琅答:“我哪里听见了,不过外面下了雪,想必是要羽缎--皇上向来拣庄重颜色,我就猜是那件鸦青了。”冯渭笑起来:“你这话和谙达说的一样,琳琅,你可紧赶上御前侍候的人了。”
琳琅头也未抬,只是吹着那熨斗里的炭火:“少在这里贫嘴。”画珠取了青绫包袱来,将那件鸦青羽缎包上给冯渭。打发他出了门,抱怨说:“一天到晚只会乱嚼舌根。”又取了熨斗来熨一件袍服,叹气说:“今儿可正月十六了,年也过完了,这一年一年说是难混,一眨眼也就过去了。”
琳琅低着头久了,脖子不由发酸,于是伸手揉着,听画珠这样说,不由微笑:“再熬几年,就可以放出去了。”画珠哧地一笑:“小妮子又思春了,我知道你早也盼晚也盼,盼着放出宫去好嫁个小女婿。”琳琅走过去给熨斗添炭,嘴里道:“我知道你也是早也盼晚也盼,盼有出头扬眉吐气的一日。”画珠将脸孔一板:“少胡说。”琳琅笑道:“这会子拿出姐姐的款来了,得啦,算是我的不是好不好?”她软语娇声,画珠也绷不住脸,到底一笑罢了。
申末时分雪下得大了,一片片一团团,直如扯絮一般绵绵不绝。风倒是息了,只见那雪下得越发紧了,四处已是白茫茫一片。连绵起伏金碧辉煌的殿宇银妆素裹,显得格外静谧。因天阴下雪,这时辰天已经擦黑了,玉箸进来叫人说:“画珠,雪下大了,你将那件紫貂端罩包了送去,只怕等他们临了手忙脚乱,打发人取时来不及。”画珠将辫子一甩,说道:“大雪黑天的送东西,姑姑就会挑剔我这样的好差事。”琳琅说:“你也太懒了,连姑姑都使不动你,罢了,还是我去,反正我在这屋里闷了一天,那炭火气熏得脑门子疼,况且今儿是十六,只当是去走百病。”
最后一句话说得玉箸笑起来:“提那羊角灯去,仔细脚下别摔着。”
琳琅答应着,抱了衣服包袱,点了灯往四执库去。天已经黑透了。各处宫里正上灯,远远看见稀稀疏疏的灯光。那雪片子小了些,但仍旧细细密密,如筛盐,如飞絮,无声无息落着。隆福门的内庭宿卫正当换值,远远只听见那佩刀碰在腰带的银钉之上,叮当作响划破寂静。她深一脚浅一脚走着,踩着那雪浸湿了靴底,又冷又潮。
刚刚走过翊坤宫,远远只见迤逦而来一对羊角风灯,引着一乘肩舆从夹道过来,连忙立于宫墙之下静候回避。只听靴声橐橐,踏在积雪上吱吱轻响。抬着肩舆的太监步伐齐整,如出一人,琳琅低着头屏息静气,只觉一对一对的灯笼照过面前的雪地,忽听一个清婉的声音,唤着自己名字:“琳琅。”又叫太监:“停一停。”琳琅见是荣嫔,连忙请了一个双安:“奴才给荣主子请安。”
荣嫔点点头,琳琅又请安谢恩,方才站起来。见荣嫔穿着一件大红羽缎斗篷,映着灯光滟滟生色,她在舆上侧了身跟琳琅说话,露出里面一线宝蓝妆花百蝠缎袍,袖口出着三四寸的白狐风毛,轻轻软软拂在珐琅铜手炉上,只问她:“这阵子可见到芸初?”
琳琅道:“回荣主子话,昨儿我去交衣裳,还和她说了会子话,芸初姑娘很好,只是常常惦记主子,又碍着规矩,不好经常去给主子请安。”荣嫔轻轻点了点头,说:“过几日我打发人去瞧她。”她是前去慈宁宫太皇太后那里定省,只怕误了时辰,所以只说了几句话,便示意太监起轿。琳琅依规矩避在一旁,待舆轿去的远了,方才转身。
她顺着宫墙夹道走到西暖阁之外,四执库当值的太监长庆见了她,不由眉开眼笑:“是玉姑打发你来的?”琳琅道:“玉姑姑看雪下大了,就怕这里的谙达们着急,所以叫我送了件端罩来。”长庆接过包袱去,说道:“这样冷的天,真是生受姑娘了。”琳琅微笑道:“公公太客气了,玉姑姑常念着谙达们的好处,说谙达们常常替咱们担待。况且这是咱们分内的差事。”长庆见她如此说,心里欢喜:“回去替我向玉姑道谢,难为她想得这样周全,特意打发姑娘送来。”琳琅正待要说话,忽见直房帘栊响动,有人打起帘子,晕黄的灯映着影影绰绰一个苗条身子,欣然问:“琳琅,是不是你?”琳琅只觉帘内暖气洋洋拂在人脸上,不由笑道:“芸初,是我。”芸初忙上前来道:“快进来喝杯茶暖暖手。”
直房里笼了地炕火龙,又生着两个炭盆,上用的银骨炭,烧得如红宝石一样,绝无哔剥之声。琳琅迎面叫炭火的暖气一扑,半晌才缓过劲来。芸初说:“外头真是冷,冻得脑子都要僵了似的。”将自己的手炉递给琳琅,叫小太监倒了热茶来,又说:“还没吃晚饭吧,这饽饽是上头赏下来的,你也尝尝。”琳琅于是说:“路上正巧遇上荣主子,说过几日打发人来瞧你呢。”芸初听了,果然高兴,问:“姐姐气色怎么样?”
琳琅说:“自然是好,而且穿着皇上新赏的衣裳,越发尊贵。”芸初问:“皇上新赏了姐姐衣裳么?她告诉你的?”琳琅微微一笑,说:“主子怎么会对我说这个,是我自个儿琢磨的。”芸初奇道:“你怎么琢磨出来?”
琳琅放下了手炉,在盘子里拣了饽饽来吃,说道:“江宁织造府年前新贡的云锦,除了太皇太后、太后那里,并没有分赏给各宫主子。今天瞧见荣主子穿着,自是皇上新近赏的。”两句话倒说得芸初笑起来:“琳琅,明儿改叫你女诸葛才是。”琳琅微笑着说:“我不过是凭空猜测,哪里经得你这样说。”
芸初又问:“画珠还好么?”琳琅说:“还不是一样淘气。”芸初道:“咱们三个人,当年一块儿进宫来,一块儿被留牌子,在内务府学规矩的时候,又住同一间屋子,好得和亲姊妹似的,到底算是有缘分的。可恨如今我孤零零一个人在这儿,离你们都远着,连说句贴心话的人也没有。”
琳琅道:“何苦说这样的话,咱们隔得虽远,平日里到底还能见着,再说你当着上差,又总照应着我和画珠。”芸初道:“你先坐着,我有样好东西给你。”进里屋不大一会儿,取了小小两贴东西给她:“这个是上回表姐打发人来看我,给我的,说是朝鲜贡来的参膏,擦了不皴不冻呢。给你一贴,还有一贴给画珠。”琳琅说:“荣主子给你的,你留着用就是了。”芸初说:“我还有,况且你拿了,比我自己用了我还要高兴呢。”琳琅听她这样说,只得接了。因天色已晚,怕宫门下钥,琳琅与她又说了几句话,便告辞回去了。
那雪绵绵下了半夜,到下半夜却晴了。一轮斜月低低挂在西墙之上,照着雪光清冷,映得那窗纸透亮发白。琳琅睡得迷迷糊糊,睡眼惺忪地翻个身,还以为是天亮了,怕误了时辰,坐起来听,远远打过了四更,复又躺下。画珠也醒了,却慢慢牵过枕巾拭一拭眼角。琳琅问:“又梦见你额娘了?”
画珠不做声,过了许久,方才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琳琅幽幽叹了口气,说:“别想了,熬得两年放出去,总归还有个盼头。你好歹有额娘,有亲哥哥,比我不知强上多少倍。”画珠道:“你都知道,我那哥哥实实是个酒混账,一喝醉了就打我,打我额娘。自打我进了宫,还不晓得我那额娘苦到哪一步。”琳琅心中酸楚,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她:“睡吧,再过一会儿,又要起来了。”
每日里辰正时分衣服就送到浣衣房里来了,玉箸分派了人工,琳琅画珠所属一班十二个人,向例专事熨烫。琳琅向来做事细致,所以不用玉箸嘱咐,首先将那件玄色纳绣团章龙纹的袍子铺在板上,拿水喷了,一回身去取熨斗,不由问:“谁又拿了我的熨斗去了?”画珠隔着衣裳架子向她伸一伸头,说:“好妹妹,我赶功夫,先借我用一用。”琳琅犹未答话,玉箸已经说:“画珠,你终归有一日要懒出毛病来。”画珠在花花绿绿的衣裳间向她扮个鬼脸,琳琅另外拿熨斗挟了炭烧着,一面俯下身子细看那衣裳:“这样子马虎,连这滚边开线也不说一声,回头交上去,又有得饥荒。”
玉箸走过来细细看着,琳琅已经取了针线篮子来,将那黧色的线取出来比一比。玉箸说:“这个要玄色的线才好--”一句未了,自己觉察失言,笑道:“真是老背晦了,冲口忘了避讳。”画珠嗔道:“姑姑成日总说自己老,其实瞧姑姑模样,也不过和我们差不多罢了,只是何曾像我们这样笨嘴拙舌的。”玉箸哧地一笑,说:“你笨嘴拙舌,你是笨嘴拙舌里挑出来的。”因见着那件蜜色哆罗呢大氅,于是问:“熨好了不曾?还不快交过去,咸福宫的人交来的时候就说立等着呢,若是迟了,又有得饥荒。”画珠将大氅折起来,嘴中犹自道:“一般都是主子,就见着那位要紧。”琳琅将手中线头咬断,回身取了包袱将大氅包起来,笑道:“我替你送去吧,你就别絮絮叨叨了。”
她从咸福宫交了衣裳出来,贪近从御花园侧的小路穿过去,顺着岔路走到夹道,正巧遇上冯渭抱着衣裳包袱,见了她眉开眼笑:“这真叫巧了,万岁爷换下来的,你正好带回去吧。”琳琅说:“我可不敢接,又没个交割,回头若是短了什么,叫我怎么能说得清白。”冯渭说:“里头就是一件灰色江绸箭袖。”琳琅道:“又在信口开河,在宫里头,又不打猎行围,又不拉弓射箭,怎么换下箭袖来。”
冯渭打开包袱:“你瞧,不是箭袖是什么?”眉飞色舞的说道:“今儿万岁爷有兴致,和几位大人下了彩头,在花园里比试射鹄子,那个叫精彩啊。”琳琅问:“你亲眼瞧见了?”冯渭不由吃瘪:“我哪里有那好福气,可以到御前侍候去?我是听谙达说的--”将手一比划:“万岁爷自不用说了,箭箭中的,箭无虚发。难得是侍卫纳兰大人夺了头彩,竟射了个一箭双雕。”话音未毕,只听他身后“唧”的一声,琳琅抬头看时,却原来是一只灰色的雀儿,扑着翅飞过山石那头去了。她目光顺着那鸟,举头看了看天色,西斜日影里,碧空湛蓝,一丝云彩也没有,远远仰望,仿佛一汪深潭静水,像是叫人要溺毙其中一样。不过极快的功夫,她就低头说:“瞧这时辰不早了,我可不能再听你闲磕牙了。”冯渭将包袱往她手中一塞:“那这衣裳交给你了啊。”不待她说什么,一溜烟就跑了。
琳琅只得抱了衣裳回浣衣房去,从钟粹宫的角门旁过,只见四个人簇拥着一位贵妇出来,看那服饰,倒似是进宫来请安的朝廷命妇,连忙避在一旁。却不想四人中先有一人讶然道:“这不是琳姑娘?”琳琅不由抬起头来,那贵妇也正转过脸来。见了琳琅,神色也是又惊又喜:“真是琳姑娘。”琳琅已经跪下去,只叫了一声:“四太太。”
那四人中先前叫出她名字的,正是侍候四太太的大丫头,见四太太示意,连忙双手搀起琳琅,四太太说:“姑娘快别多礼了,咱们是一家人,再说这又是在宫里头。”牵了琳琅的手,欣然道:“这么些年不见,姑娘越发出挑了,老太太前儿还惦记,说不知什么时侯才能见上姑娘一面呢。”琳琅听她这样说,眼圈不由一红,说:“今儿能见着太太,就是琳琅天大的福气了。”一语未了,语中已带一丝呜咽之声,连忙极力克制,强笑道:“太太回去,就说琳琅给老太太请安。”宫禁之地,哪里敢再多说,只又跪下来磕了个头,四太太也知不便多说,只说:“好孩子,你自己保重。”琳琅静立宫墙之下,遥遥目送她远去,只见连绵起伏的宫殿尽头,天际幻起一缕一缕的晚霞,像是水面涟漪,细细碎碎浮漾起来。半空便似散开了五色绸缎,光彩流离,四面却渐渐渗起黑,仿佛墨汁滴到水盂里,慢慢洇开了来。
出了宫门,天已经擦黑了,待回到府中,已经是掌灯时分。小厮们上来挽了马,又取了凳子来,丫头先下了车,二门里三四个家人媳妇已经迎上来:“太太回来了。”四太太下了车,先至上房去,大太太三太太陪了老太太在上房摸骨牌,见四太太进来,老太太忙撂了牌问:“见着姑奶奶了?”
四太太先请了安,方笑吟吟地说:“回老太太的话,见着惠主子了。主子气色极好,和媳妇说了好半晌的话呢,又赏了东西叫媳妇带回来。”丫头忙奉与四太太递上前去,是一尊赤金菩萨,并沉香拐、西洋金表、贡缎等物。老太太看了,笑着连连点头,说:“好,好。”回头叫丫头:“怎么不搀你们太太坐下歇歇?”
四太太谢了座,又说:“今儿还有一桩奇遇。”大太太便笑道:“什么奇遇,倒说来听听,难道你竟见着圣驾了不成?”四太太不由笑道:“老太太面前,大太太还这样取笑,天底下哪里有命妇见圣驾的理--我是遇上琳姑娘了。”
老太太听了,果然忙问:“竟是见着琳琅了?她好不好?定然又长高了。”四太太便道:“老太太放心,琳姑娘很好,人长高了,容貌也越发出挑了,还叫我替她向您请安。”老太太叹息了一声,说:“这孩子,不枉我疼她一场。只可惜她没造化……”顿了一顿,说:“回头冬郎回来,别在他面前提琳琅这话。”
四太太笑道:“我理会得。”又说:“惠主子惦着您老人家的身子,问上回赏的参吃完了没有,我回说还没呢。惠主子还说,隔几日要打发大阿哥来瞧老太太。”老太太连声说:“这可万万使不得,大阿哥是天潢贵胄,金枝玉叶,惠主子这样说,别折煞我这把老骨头了。”大太太三太太自然凑趣,皆说:“惠主子如今虽是主子,待老太太的一片孝心,那是没得比,不枉老太太素日里疼她。”老太太道:“咱们家这些女孩儿里头,也算她是有造化的了,又争气,难得大阿哥也替她挣脸。”
正说话间,丫头来说:“大爷回来了。”老太太一听,眉开眼笑只说:“快快叫他进来。”丫头打起帘子,一位年轻公子已翩然而至。四太太抿嘴笑道:“冬郎穿了这朝服,才叫英气好看。”容若已经叫了一声:“老太太。”给祖母请了安,又给几位伯母叔母请安。老太太拉了他的手,命他在自己榻前坐下,问:“今儿皇上叫了你去,公事都妥当吗?”容若答:“老太太放心。”说:“今儿还得了彩头呢。”将一枝短铳双手奉上与老太太看:“这是皇上赏的。”老太太接在手里掂了一掂,笑道:“这是什么劳什子,乌沉沉的。”容若道:“这是西洋火枪,今天在园子里比试射鹄子,皇上一高兴,就赏给我这个。”
四太太在一旁笑道:“我还没出宫门就听说了,说是冬郎今天得了头彩,一箭双雕,不独那些侍卫们--连几位贝子、贝勒都被一股脑都比了下去呢,皇上也很是高兴。”老太太笑得只点头,又说:“去见你娘,教她也欢喜欢喜。”容若便应了声“是”,起身去后堂见纳兰夫人。
纳兰夫人听他说了,果然亦有喜色,说道:“你父亲成日的说嘴,他也不过是恨铁不成钢。其实皇上一直待你很好,你别辜负了圣望才是。”容若应了“是”,纳兰夫人倒似想起一事来:“官媒拿了庚贴来,你回头看看。你媳妇没了快两年了,这事也该上心了。”见他低头不语,便道:“我知道你心里仍旧不好受,但夫妻伦常,情分上头你也尽心尽力了。”容若道:“此事但凭母亲做主就是了。”
纳兰夫人半晌才道:“续弦虽不比元配,到底也是终身大事,你心里有什么意思,也不妨直说。”容若说:“母亲这样说,岂不是叫儿子无地自容。汉人的礼法,是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咱们满人纳雁通媒,也是听父母亲大人的意思才是规矩。”
纳兰夫人道:“既然你这么说,我也只去禀过老太太,再和你父亲商量罢。”
容若照例陪母亲侍候老太太吃毕晚饭,又去给父亲明珠定省请安,方出来回自己房里去。丫头提了灯在前头,他一路迤逦穿厅过院,不知不觉走到月洞门外,远远望见那回廊角落枝丫掩映,朦胧星辉之下,恍惚似是雪白一树玉蕊琼花,不由怔怔住了脚,脱口问:“是梨花开了么?”
丫头笑道:“大爷说笑了,这节气连玉兰都还没有开呢,何况梨花?”容若默然不语,过了半晌,却举足往回廊上走去,丫头连忙跟上去。夜沉如水,那盏灯笼暖暖一团晕黄的光,照着脚下的青石方砖。一块一块三尺见方的大青砖,拼贴无缝,光洁如镜。一砖一柱,一花一木,皆是昔日她的衣角窸窣拂过,夜风凛冽,吹着那窗扇微微动摇。
他仰起脸来,只见苍茫夜空中一天璀璨的星子,东一颗西一簇,仿佛天公顺手撒下的一把银钉。伸手抚过廊下的朱色廊柱,想起当年与她赌词默韵,她一时文思偶滞,便只是抚着廊柱出神,或望芭蕉,或拂梨花。不过片刻,便喜盈盈转过身来,面上梨涡浅笑,宛若春风。
他心中不由默然无声的低吟:“风也萧萧,雨也萧萧,瘦尽灯花又一宵。”如今晴天朗星,心里却只是苦雨凄风,万般愁绪不能言说。
醒也无聊,醉也无聊,梦也何曾到谢桥……
琳琅仰面凝望宫墙一角,衬着碧紫深黑的天。红墙四合,天像是一口深深的井,她便在那井底下,只能凝伫,如同永远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刻。那春寒犹冽的晚风,刀子一样割在脸上也并不觉得。自从别后,她连在梦里也没有见过他……梦也何曾到谢桥……
诠汶自坂越渎

正文 第一章 天为谁春(二) 字数:3181
画珠出来见着,方“哎哟”了一声,说道:“你不要命了,这样的天气里,站在这风头上吹着?”琳琅这才觉得背心里寒嗖嗖的,手足早已冻得冰凉,只说道:“我见一天的好星光,一时就看住了。”画珠说:“星星有什么好看,再站一会儿,看不冻破你的皮。”
琳琅也觉着是冻着了,跟画珠回到屋里,坐在炭火旁暖了好一阵子,方觉得缓过来。画珠先自睡了,她向来是无思无绪,不一会儿琳琅便听她呼吸均停,显是睡得熟了。火盆里的炭火燃着,一芒一芒的红星渐渐褪成灰烬。灯里的油不多了,火焰子跳了一跳,琳琅拔下发间的簪子拨了拨灯芯,听窗外风声凄冷,那风是越刮越大了。她睡得不沉稳,半梦半醒之间,那风声犹如在耳畔,呜咽了一夜。
那春寒料峭的晚风,最是透寒刺骨。琳琅第二天起来,便有些气滞神饧,强打精神做了大半个时辰的差事。画珠就问:“你别不是受了风寒吧,昨天下半宿只听见你在炕上翻来覆去。”琳琅说:“哪里有那样娇贵,过会子喝碗姜汤,发散发散就好了。”不想到了下半晌,却发起热来。玉箸见她脸上红彤彤的,走过来握一握她的手,哎哟了一声,说:“我瞧你那脸色就不对。怎么这样烫人?快去躺着歇一歇。”琳琅犹自强撑着说:“不必。”画珠已经走过来,连推带搡将她搀到炕上去了,说:“横竖差事还有我,你就歇一歇罢。”
琳琅只觉乏到了极处,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睡着了。她人发着热,恍恍惚惚却像是听见在下雨,人渐渐醒来,才知道是外间嘈嘈切切的讲话声。那声音极低,她躺在炕上心里安静,隔了许久也才听见一句半句,像是玉箸在和谁说着话。她出了一身汗,人却觉得松快些了。睁眼看时,原来已经差不多是酉时光景了。
她坐起来穿了大衣裳,又拢了拢头发,只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外头,踌躇了一下方挑起帘子。只见外面炕上上首坐着一位嬷嬷,年纪在四十上下,穿石青色缎织暗花梅竹灵芝袍,头上除了赤金镶珠扁方,只插带通花。拿了枝熟铜拨子正拨手炉里的炭火,那左手指上两支三寸来长的玳瑁嵌米珠团寿护甲,碰在手炉上丁然作响,穿戴并不逊于主子。玉箸见琳琅掀帘出来,忙点手叫她:“这是太后跟前的英嬷嬷。”
琳琅忙请安,英嬷嬷却十分客气,伸了手虚扶了一扶。待她抬起脸来,那英嬷嬷却怔了一怔,方牵着她手,细细打量一番,问:“叫什么名字?”又问:“进宫几年了?”
琳琅一一答了,玉箸才问她:“好些了么?怎么起来了?”琳琅道:“难为姑姑惦记,不过是吹了风受了些凉寒,这会子已经好多了。”玉箸就叫她:“去吃饭吧,画珠她们都去了呢。”
待她走后,玉箸方笑着向英嬷嬷道:“嬷嬷可是瞧上这孩子了么?”英嬷嬷笑了一声,说道:“这孩子骨子清秀,竟是个十分的人才。只是可惜--你我也不是外人,说句僭越没有上下的话,我瞧她的样子,竟有三分像是老主子爷的端敬皇后那品格。”玉箸听了这一句,果然半晌作不得声,最后方道:“我们名下这些女孩子里,数这孩子最温和周全,针线上也来得,做事又老道,只可惜她没福。”英嬷嬷说道:“太后想挑个妥当人放在身边服侍,也不是一日两日了,只不过后宫虽大,宫人众多,皆不知道禀性底细,不过叫我们慢慢谋着。”忽然想起一事来,问:“你刚才说到画珠,是个什么人,名字这样有趣。”
玉箸笑道:“这孩子的名字,倒也有个来历,说是她额娘怀着她的时候,梦见仙人送来一轴画,打开那画看时,却是画得极大一颗东珠。因此上就给她改了小名儿叫画珠。”英嬷嬷哎呀了一声,说:“这孩子只怕有些来历,你叫来我瞧瞧罢。”玉箸于是叫了小宫女,说:“去叫画珠来。”
不一会儿画珠来了,玉箸叫她给英嬷嬷请了安,英嬷嬷方看时,只见粉扑扑一张脸,团团皎若明月,眉清目秀。英嬷嬷问:“多大年纪啦。”画珠答:“今年十六了。”一笑露出一口碎玉似的牙齿,娇憨动人,英嬷嬷心里已有了三分喜欢。又问:“老姓儿是哪一家?”画珠道:“富察氏。”英嬷嬷道:“哎呀,弄了半天原来是一家子。”
玉箸便笑道:“怨不得这孩子与嬷嬷投缘,人说富察氏出美人,果然不假。嬷嬷年轻时候就是美人,画珠这孩子也是十分齐整。”英嬷嬷放下手炉,牵了画珠的手向玉箸笑道:“你不过取笑我这老货罢了,我算什么美人,正经的没人罢了。”画珠早禁不住笑了,英嬷嬷又问了画珠许多话,画珠本就是爱热闹的人,问一句倒要答上三句,逗得英嬷嬷十分高兴。说:“老成持重固然好,可是宫里都是老成持重的人,成年累月的叫人生闷。这孩子爱说爱笑,只怕太后也会喜欢呢。”
玉箸忙对画珠道:“英嬷嬷这样抬举你,你还不快给嬷嬷磕头。”画珠连忙磕下头去,英嬷嬷忙伸手扶起,说:“事情还得禀过太后,请她老人家定夺呢,你慌着磕什么头?等明儿得了准信儿,再谢我也不迟。”
玉箸在一旁笑道:“嬷嬷是太后跟前最得力的人,嬷嬷既能看得上,必也能投太后的缘。”
英嬷嬷果然十分欢喜,说:“也不过是跟着主子久了,摸到主子一点脾气罢了,咱们做奴才的,哪里能替太后老主子当家。”起身说:“可迟了,要回去了,预备侍候太后安置呢。”玉箸忙起身相送,又叫画珠:“天晚了,提灯送嬷嬷。”
画珠答应着点了灯来,英嬷嬷扶着她去了。琳琅吃过饭回屋子里,玉箸独个坐在那里检点衣裳,琳琅上前去帮忙。玉箸不由幽幽叹了一声,说:“你既病着,就先去歇着吧。”琳琅道:“躺了半日了,这会子做点事也好。”玉箸说:“各人有各人的缘法,那也是强求不来的。”琳琅微笑道:“姑姑怎么这样说。”玉箸凝望她片刻,她既生着病,未免神色之间带着几分憔悴,乌亮的头发衬着那雪白的脸,一双眸子温润动人。玉箸缓缓点一点头,说:“你啊生得好,可惜生得好错了。”琳琅道:“姑姑今天是怎么了,尽说些叫我摸不着头脑的话。”玉箸道:“添上炭就去睡罢,天怪冷的,唉,立了春就好了。”
琳琅顺着她的话答应了一声,走过去添了炭,却拿了针线来就着灯绣了两支线,等画珠回来,方一同睡了。她是偶感风寒,强挣着没有调养,晚上却做了绣工,那又是极劳神的活计。到了下半夜四更时分,又发起热来。画珠等到天明起来,见她烧得脸上红红的,忙去告诉了玉箸,玉箸又去回了总管,每日去取药来吃。
她这一病来势既猛,缠绵半月,每日吃药,却并无多大起色,那发热时时不退,只是昏昏沉沉。迷迷糊糊睡着,恍惚是十来岁那年生病的时候,睁眼就瞧见窗上新糊的翠色窗纱。窗下是丫头用银吊子替她熬药,一阵阵的药香弥漫开来,窗外风吹过花影摇曳,梨花似雪,月色如水,映在窗纱之上花枝横斜,欹然生姿。听那抄手游廊上脚步声渐近,熟悉而亲切。丫头笑盈盈的说:“大爷来瞧姑娘了。”待要起来,他已伸出温凉的一只手来按在她额上。
她一惊就醒了,窗上糊着雪白的厚厚棉纸,一丝风也透不进来。药吊子搁在炉上,煮得嘟噜嘟噜直响,她倒出了一身的汗。小宫女进来了,连忙将药吊子端下来,喜滋滋地告诉她说:“琳琅姐姐,你可醒了。画珠姐姐要去侍候太后了,大家都在给她道喜呢。”
琳琅神色恍惚,见她滗了药出来,满满一大碗端过来,接过去只见黑幽幽的药汁子,咽下去苦得透进五脏六腑。背里却润润的汗意,额发汗湿了,腻在鬓畔,只心里是空落落的。
到了晚上画珠进来陪她说话,琳琅问她:“东西可都收拾好了?”画珠道:“左右不过就是铺盖与几件衣裳,有什么好收拾的。”眼圈忽的一红:“琳琅,我只舍不得你。”琳琅微笑道:“傻话,去侍候太后当上差,那是旁人想都想不来的造化。”顿了顿又说:“太后她老人家素来慈祥宽厚,你这性子说不定能投她老人家的眼缘,可有一样,在太后面前当差不比别的,你素来率性,贪玩爱笑不打紧,但行事要收敛,老人家都喜欢仁心厚道之人。”画珠低头半晌,方道:“我理会得。”忽道:“将你的帕子给我。”琳琅这才明白她的意思,从枕下抽了一方帕子交给她,画珠于是自己的帕子给了她,临别之际,终究依依不舍。
幽優 荃纹自版粤牍

正文 第二章 若只初见(一) 字数:6493
知己一人谁是?已矣。赢得误他生。有情终古似无情,别语悔分明。莫道芳时易度,朝暮。珍重好花天。为伊指点再来缘,疏雨洗遗钿。
——纳兰容若《荷叶杯》
开了春,琳琅才渐渐好起来。这几日宫中却忙着预备行围,玉箸见琳琅日渐康复,已经可以如常应对差事,极是欢喜,说:“皇上要去保定行围,咱们浣衣房也要预备随扈侍候,你好了我就放心了。”因琳琅做事谨慎周到,所以玉箸便回了总管,将她也指派在随扈的宫人名册中。
琳琅自入宫后,自是没有踏出过宫门半步,所以此次出京,又喜又叹。喜的是偶然从车帷之间望去,街市城郭如旧,叹的是天子出巡,九城戒严,坊市间由步兵统领衙门,会同前锋营、骁骑营,护军营,由御前大臣负责统领跸警。御驾所经之处,街旁皆张以黄幕,由三营亲兵把守,别说闲人,只怕连只耗子也被撵到十里开外去了。黄土壅道之上远远只望见迤逦的仪仗銮驾,行列连绵十数里。其时入关未久,军纪谨肃,只听见千军万马,蹄声急沓,车轮辘辘,却连一声咳嗽之声都听不到。
至晚间扎营,营帐连绵亦是数里,松明火炬熊熊灼如白日,连天上一轮皓月都让火光映得黯然失色。那平野旷原之上,月高夜静,只听火堆里硬柴燃烧“噼叭”有声,当值兵丁在各营帐之间来回梭巡,甲铠上镶钉相碰丁当之声,那深黑影子映在帐幕之上,恍若巨人。
琳琅就着那灯理好一件蓝缎平金两则团龙行袍,忽听远远“呜咽”一声,有人吹起铁簧来。在这旷野之中,静月之下,格外清回动人。其声悠长回荡,起伏回旋不绝。玉箸咦了一声,说:“谁吹的莫库尼。”琳琅侧耳细听,只听那簧声激荡低昂,隐约间有金戈之音,吹簧之人似胸伏雄兵百万,大有丘壑。琳琅不由道:“这定是位统兵打仗的大将军在吹。”
待得一曲既终,铁簧之音极是激越,戛然而止,余音不绝如缕,仿佛如那月色一样,直映到人心上去。玉箸不由说:“吹得真好,听得人意犹未尽,琳琅,你不是会吹箫,也吹来听听。”
琳琅笑道:“我那个不成,滥竽充数倒罢了,哪里能够见人。”玉箸笑道:“又不是在宫里,就咱们几个人,你还要藏着掖着不成?我知道你是箫不离身的,今儿非要你献一献不可。”此番浣衣房随扈十余人,皆是年轻宫人,且宿营在外,规矩稍懈,早就要生出事来。见玉箸开了口,心下巴不得,七嘴八舌围上来,琳琅被吵嚷不过,只得取出箫来,说:“好罢,你们硬要听,我就吹一曲,不过话说在前头,若是听得三月吃不下肉去,我可不管。”
琳琅略一沉吟,便竖起长箫,吹了一套《小重山》。
春到长门春草青。江梅些子破,未开匀。碧云笼碾玉成尘。留晓梦,惊破一瓯春。
花影压重门。疏帘铺淡月,好黄昏。二年三度负东君。归来也,著意过今春。
玉箸不通乐理,只觉箫调清冷哀婉,曲折动人。静夜里听来,如泣如诉,那箫声百折千回,萦绕不绝,如回风流月,清丽难言。一套箫曲吹完,帐中依旧鸦静无声。
玉箸半晌方笑道:“我是说不上来好在哪里,不过到了这半晌,依旧觉着那声音好像还在耳边绕着似的。”琳琅微笑道:“姑姑太夸奖了。”一语未了,忽听远处那铁簧之声又响起来,玉箸道:“那铁簧又吹起来啦,倒似有意跟咱们唱和似的。”此番吹的却是一套《月出》。此乐常见于琴曲,琳琅从未曾听人以铁簧来吹奏,簧声本就激越,吹奏这样的古曲,却是剑走偏锋,令人耳目一新。
只是那簧乐中霸气犹存,并无辞曲中的凄楚悲叹之意,反倒有着三分从容。只听那铁簧将一套《月出》吹毕,久久不闻再奏,又从头吹遍。琳琅终忍不住竖箫相和,一箫一簧,遥相奏和,居然丝丝入扣,一曲方罢,簧声收音干脆清峻,箫声收音低回绵长。那些宫人虽不懂得,但听得好听,又要猜度是何人在吹簧,自是笑着嚷起来,正七嘴八舌不可开交的热闹时节,忽见毡帘掀起,数人簇拥着一人进来。
帐中人皆向来者望去,只见当先那人气宇轩昂,摸约二十六七岁,头上只是一顶黑缎绣万寿字红绒结顶暖帽,穿一身绛色贡缎团福缺襟行袍,外罩一件袖只到肘的额伦代。顾盼之间颇有英气,目光如电,向众人面上一扫。众人想不到闯入一个不速之客,见他这一身打扮,非官非卒,万万不知御驾随扈大营之中为何会有此等人物,都不由错愕在当地。惟琳琅只略一怔仲,便行礼如仪:“奴才叩见裕王爷,王爷万福金安。”帐中诸人这才如梦初醒,呼啦啦跪下去磕头请安。
福全却只举一举手,示意众人起来,问:“适才吹箫的人是谁?”琳琅低声答:“是奴才。”福全哦了一声,问:“你从前认识我?”因他虽常常出入宫闱,但因宫规,自是等闲不会见到后宫宫人,他身着便服,故而帐中众人皆被瞒过,不想这女子依旧道破自己身份。
琳琅道:“奴才从前并没有福气识得王爷金面。”福全微有讶色:“那你怎么知道--”琳琅轻声答:“王爷身上这件马褂,定是御赐之物。”福全低首一看,只见袖口微露紫貂油亮绒滑的毛尖,向例御衣行袍才能用紫貂,即便显贵如亲王阁部大臣亦不能僭越。他不想是在这上头露了破绽,不由微笑道:“不错,这是皇上赏赐的。”心中激赏这女子心思玲珑细密,见她不卑不亢垂手而立,目光微垂,眉目间并不让人觉得出奇美艳,但灯下映得面色莹白如玉,隐隐似有宝光流转。福全却轻轻嗽了一声,说:“你适才的箫吹得极好。”
琳琅道:“奴才不过小时侯学过几日,一时胆大贸然,有辱王爷清听,请王爷恕罪。”福全道:“不用过谦,今晚这样的好月,正宜听箫,你再吹一套曲来。”琳琅只得想了一想,细细吹了一套《九罭》,这《九罭》原是赞颂周公之辞,周公乃文王之子,武王之弟,幼以孝仁卓异于群子;武王即位,则以忠诚辅翼武王。她以此曲来应王命,却是极为妥切,不仅颂德福全,且将先帝及当今皇帝比做文武二贤圣。福全听了,却禁不住面露微笑,待得听完,方问:“你念过书么?”
琳琅答:“只是识得几个字罢了。”福全点一点头,环顾左右,忽问:“你们都是当什么差事的?”玉箸这才恭声答:“回王爷的话,奴才们都是浣衣房的。”福全“哦”了一声,忽听帐帘响动,一个小太监进来,见着福全,喜出望外的请个安:“王爷原来在这里,叫奴才好找--万岁爷那里正寻王爷呢。”
福全听了,忙带人去了。待他走后,帐中这才炸了锅似的。玉箸先拍拍胸口,吁了口气方道:“真真唬了我一跳,没想到竟是裕王爷。琳琅,亏得你机灵。”琳琅道:“姑姑什么没经历过,只不过咱们在内廷,从来不见外面的人,所以姑姑才一时没想到罢了。”玉箸到帐门畔往外瞧了瞧天色,说:“这就打开铺盖吧,明儿还要早起当差呢。”众人答应着,七手八脚去铺了毡子,收拾了睡下。
琳琅的铺盖正在玉箸之侧,她辗转半晌,难以入眠,只静静听着帐外的坼声,远远像是打过三更了。帐中安静下来,听得熟睡各人此起彼伏的微鼾之声。人人都睡得酣然沉香了,她不由自主便轻轻叹了口气。玉箸却低低问:“还没睡着么?”琳琅忙轻声歉然:“我有择席的毛病,定是吵着姑姑了。”玉箸说:“我也是换了地头,睡不踏实。”顿了顿,依旧声如蝇语:“今儿瞧那情形,裕王爷倒像是有所触动,只怕你可望有所倚靠了。”虽在暗夜里,琳琅只觉得双颊滚烫,隔了良久方声如蚊蚋:“姑姑,连你也来打趣我?”玉箸轻声道:“你知道我不是打趣你,裕王爷是皇上的兄长,敕封的亲王。他若开口向皇上或太后说一声,你也算是出脱了。”琳琅只是不做声,久久方道:“姑姑,我没有那样天大的福气。”
玉箸也静默下来,隔了许久却轻轻叹了一声,道:“老实说,假若裕王爷真开口问皇上讨了你去,我还替你委屈,你的造化应当还远不止这个才是。”她声音极低,琳琅骇异之下,终究只低低说:“姑姑你竟这样讲,琳琅做梦都不敢想。”玉箸这些日子所思终于脱口而出,心中略慰,依旧只是耳语道:“其实我在宫里头这些年,独独遇上你,叫人觉着是个有造化的。姑姑倚老卖个老,假若真有那么一日,也算是姑姑没有看走眼。”琳琅从被下握了她的手:“姑姑说得人怕起来,我哪会有那样的福分。姑姑别说这些折煞人的话了。”玉箸轻轻在她手上拍了一拍,只说:“睡罢。”
第二日却是极晴朗的好天气,因行围在外诸事从简,人手便显得吃紧。琳琅见衣裳没有洗出来,便自告奋勇去帮忙洗浣。春三月里,芳草如茵,夹杂野花纷乱,一路行去惊起彩蝶飞鸟,四五个宫人抬了大筐的衣物,在水声溅溅的河畔浣洗。
琳琅方洗了几槌,忽然“哎呀”了一声,她本不惯在河畔浣衣,不留神却叫那水濡湿了鞋,脚下凉丝丝全湿得透了。见几个同伴都赤着足踩在浅水之中,不由笑道:“虽说是春上,踏在水里不凉么?”一位宫女便道:“这会子也惯了,倒也有趣,你也下来试试。”琳琅见那河水碧绿,清澈见底,自己到底有几分怯意,笑道:“我倒有些怕--水流得这样急呢。”旁边宫女便说笑:“这样浅的水,哪里就能冲走你?”琳琅只是摇头笑道:“不成,我不敢呢。”正在笑语晏晏间。忽见一个小宫女从林子那头寻来,老远便喘吁吁的喊:“琳琅姐姐,快,快……玉姑姑叫你回去呢。”
琳琅不由一怔,手里的一件江绸衫子便顺水漂去了,连忙伸手去捞住。将衣筐衣槌交给了同伴,跟着小宫女回营帐去。只见芸初正坐在那里,琳琅笑道:“我原猜你应该也是随扈出来,只是怎么有工夫到我们这里来?”按规矩御前当差的人,是不得随意走动的,芸初略有忧色,给她瞧一件石青夹衣,琳琅见那织锦是妆花龙纹,知道是御衣,那衣肩上却撕了寸许来长的一道口子。芸初道:“万岁爷今天上午行围时,这衣裳叫树枝挂了这么一道口子,偏生这回织补上的人都留在宫里。”玉箸在一旁道:“琳琅,你素来针线上十分来得,瞧瞧能不能拾掇?”
琳琅道:“姑姑吩咐,本该勉力试一试,可是这是御用之物,我怕弄不好,反倒连累了姑姑和芸初。”芸初道:“这回想不到天气这样暖和,只带了三件夹衣出来,晚上万岁爷指不定就要换,回京里去取又来不及,四执库那些人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。我也是急病乱投医,拿到你们这边来。我知道你的手艺,你横竖只管试试。”
琳琅听她这样说,细细看了,取了绷子来绷上,先排纬识经,再细细看一回,方道:“这会子上哪里去找这真金线来。”玉箸说:“我瞧你那里有金色丝线。”琳琅说:“只怕补上不十分像,这云锦妆花没有真金线,可充不过去。”芸初脸上略有焦灼之色,琳琅想了一想,说道:“我先织补上了,再瞧瞧有没有旁的法子。”对芸初道:“这不是一会子半会子就能成的事情,你先回去,过会儿补好了,再打发人给你送去。”
芸初本也不敢久留,听她这样说,便先去了。那云锦本是一根丝也错不得的,琳琅劈了丝来慢慢生脚,而后通经续纬。足足补了两个多时辰,方将那道口子织了起来,但见细灰一线淡痕,无论如何掩不过去。玉箸叹了口气,说:“也只得这样了。”
琳琅想了一想,却拈了线来,在那补痕上绣出一朵四合如意云纹。玉箸见她绣到一半,方才抚掌称妙,待得绣完,正好将那补痕掩盖住。琳琅微笑道:“这边肩上也只得绣一朵,方才掩得过去。”
待得另一朵云纹绣完,将衣裳挂起来看,果然天衣无缝,宛若生成。玉箸自是喜不自禁。
玉箸打发了人送衣裳去,天色近晚,琳琅这几个时辰不过胡乱咽了几个饽饽,这会子做完了活,方才觉得饿了。玉箸说:“这会子人也没有,点心也没有,我去叫他们给你做个锅子来吃。”琳琅忙说:“不劳动姑姑了,反正我这会子腿脚发麻,想着出去走走,正好去厨房里瞧瞧有什么现成吃的。”因是围猎在外的御营行在,规矩稍懈,玉箸便说:“也罢,你去吃口热的也好。”
谁知琳琅到了厨房,天气已晚,厨房也只剩了些饽饽。琳琅拿了些,出帐来抬头一望,只见半天晚霞,那天碧蓝发青,仿佛水晶冻子一样莹透,星子一颗颗正露出来,她贪看那晚霞,顺着路就往河边走去。暮色四起,河水溅溅,晚风里都是青草树叶的清香,不一会儿月亮升起来,低低的在树丫之间,月色淡白,照得四下里如笼轻纱。
她吃完了饽饽,下到河边去洗手,刚捧起水来,不防肋下扣子上系的帕子松了,一下子落在水里,帕子极轻,河水已经冲出去了。她不及多想,一脚已经踏在河里,好在河水清浅,忙将鞋子提在手中,淌水去拾。那河虽浅,水流却湍急。琳琅追出百余步,小河拐了个弯,一枝枯木横于河面,那帕子叫枯木在水里的枝丫勾住了,方才不再随波逐浪。她去拾了帕子,辫子滑下来也没留神,叫那枝子挂住了,忙取下来。这时方才觉得脚下凉凉滑滑,虽冷,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新奇有趣。那水不断从脚面流过,又痒又酥,忍不住一弯腰便在那枯木上坐下来,将那帕子拧干了晾在枝间。只见河岸畔皆是新发的苇叶,那月亮极低,却是极亮,照着那新苇叶子在风里哗哗轻响。她见辫子挂得毛了,便打开来重新辫。那月色极好,如乳如雪,似纱似烟。她想起极小的时候,嬷嬷唱的悠车歌,手里拢着头发,嘴里就轻轻哼着:
“悠悠扎,巴布扎,狼来啦,虎来啦,马虎跳墙过来啦。
悠悠扎,巴布扎,小阿哥,快睡吧,阿玛出征伐马啦……”
只唱了这两句,忽听苇叶轻响,哗哗响着分明往这边来,唬得她攥着发辫站起来,脱口喝问:“是谁?”却不敢转身,只怕是豺狼野兽。心里怦怦乱跳,目光偷瞥,只见月光下河面倒映影绰是个人影,只听对方问:“你是谁?这里是行在大营,你是什么人?”却是年轻男子的声音。琳琅见他如斯责问,料得是巡夜的侍卫,这才微微松了口气,却不敢抬头,道:“我是随扈的宫女。”心里害怕受责罚,久久听不到对方再开口说话,终于大着胆子用眼角一瞥,只见到一袭绛色袍角,却不是侍卫的制袍。一抬头见月下分明,那男子立在苇丛间,仿若临风一枝劲苇,眉宇间磊落分明,那目光却极是温和,只听他问:“你站在水里不冷么?”
她脸上一红,低下头去。见自己赤足踏在碧水间,越发窘迫,忙想上岸来,不料泥滩上的卵石极滑,急切间一个趔趄,差点跌倒,幸得那人眼明手快,在她肘上托了一把,她方站稳妥了。她本已经窘迫到了极处,满俗女孩儿家的脚是极尊贵的,等闲不能让人瞧见,当着陌生男子的面这样失礼,琳琅连耳根子都红得像要烧起来,只得轻声道:“劳驾你转过脸去,我好穿鞋。”
只见他怔了一下,转过身去。她穿好鞋子,默默向他背影请个安算是答谢,便悄然顺着河岸回去了。她步态轻盈,那男子立在那里,没听到她说话,不便转过身来。只听河水哗哗,风吹着四面树木枝叶簌然有声,伫立良久,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,只见月色如水,苇叶摇曳,哪里还有人。
他微一踌躇,双掌互击“啪啪”两声轻响。林木之后便转出两名侍卫,躬身向他行礼。他向枯木枝上那方绢白一指:“那是什么?”
一名侍卫便道:“奴才去瞧。”却行而退,至河岸方微侧着身子去取下,双手奉上前来给他:“主子,是方帕子。”他接在手里,白绢帕子微湿,带着河水郁青的水气,夹着一线幽香,淡缃色丝线绣出四合如意云纹,极是清雅的花样。
琳琅回到帐中,心里犹自怦怦直跳。只不知对方是何人,慌乱间他的衣冠也没瞧出端倪。心里揣摩大约是随扈行猎的王公大臣,自己定是胡乱闯到人家的行辕营地里去了,心下惴惴不安。玉箸派去送衣裳的人已经回来了,说道:“芸初姑娘没口子的道谢,梁谙达见了极是欢喜,也说要改日亲自来拜谢姑姑呢。”玉箸笑道:“谢我不必了,谢琳琅的巧手就是了。”一低头见了琳琅的鞋,“哎哟”了一声道:“怎么湿成这样?”琳琅这才想起来,随口说:“我去河边洗手,打湿了呢。”忙去换下湿鞋。
第二日琳琅在帐中熨衣,忽听芸初的声音在外面问:“玉姑姑在吗?梁谙达瞧您来了。”玉箸忙迎出去,先请安笑道:“谙达这可要折煞玉箸了。”梁九功只是笑笑:“玉姑不用客气。”举目四望:“昨儿补衣裳的是哪一位姑娘?”玉箸忙叫了琳琅来见礼。琳琅正待蹲身请安,梁九功却连忙一把搀住:“姑娘不要多礼,亏得你手巧,咱们上下也没受责罚。今儿万岁爷见了那衣裳,还问过是谁织补的呢。”芸初在一旁,只是笑盈盈的,玉箸忙叫人沏茶,芸初悄悄对琳琅道:“梁谙达这回是真的欢喜,所以才特意过来瞧你呢。”到底人多,不便多说,轻轻在琳琅手腕上一捏,满脸只是笑容。梁九功又夸奖了数句,方才去了。
幽U 铨汶字版月读

正文 第二章 若只初见(二) 字数:3318
他回御营去,帐门外的小太监悄悄迎上来:“谙达回来了?王爷和纳兰大人在里面陪皇上说话呢。”梁九功点一点头,蹑步走至大帐中。那御营大帐地下俱铺羊毡,踏上去悄无声息。只见皇帝居中而坐,神色闲适。裕亲王向纳兰性德笑道:“容若,前儿晚上吹箫的人,果然是名女子。咱们打赌赌输了,你要什么彩头,直说吧。”纳兰只是微微一笑:“容若不敢。”皇帝笑道:“那日听那箫声,婉转柔美,你说此人定是女子,朕亦以为然。只有福全不肯信,巴巴儿的还要与你赌,眼下输得心服口服了。”福全道:“皇上圣明。”笑容可掬向容若道:“愿赌服输,送佛送到西,依我瞧你当晚似对此人大有意兴,不如我替你求了皇上,将这个宫女赐给你。一举两得,也算是替皇上分忧。”皇帝与兄长的情谊素来深厚,此时微笑:“你卖容若人情倒也罢了,怎么还扯上为朕分忧的大帽子?”
福全道:“皇上不总也说:‘容若鹣鲽情深,可惜情深不寿,令人扼腕叹息。’那女子虽只是名宫人,但才貌皆堪配容若,我替皇上成全一段佳话,当然算是为君分忧。”
纳兰道:“既是后宫宫人,臣不敢僭越。”
皇帝道:“古人的‘篷山不远’‘红叶题诗’俱是佳话,你才可比宋子京,朕难道连赵祯的器量都没有?”
福全便笑道:“皇上仁心淳厚,自然远胜宋仁宗。不过这些个典故的来龙去脉,我可不知道。”他弓马娴熟,于汉学上头所知却有限。皇帝素知这位兄长的底子,便对纳兰道:“容若,裕亲王考较你呢,你讲来让王爷听听。”
纳兰便应了声:“嗻”,说道:“宋祁与兄宋庠皆有文名,时人以大宋、小宋称之。一日,子京过繁台街,适有宫车经过,其中有一宫人掀帘窥看子京,说道:‘此乃小宋也。’子京归家后,遂作《鹧鸪天》,词曰:‘画毂雕鞍狭路逢,一声肠断绣帘中。身无彩凤双飞翼,心有灵犀一点通。金作屋,玉为笼,车如流水马如龙。刘郎已恨蓬山远,更隔蓬山几万重。’词作成后,京城传唱,并传至宫中。仁宗听到后,知此词来历,查问宫人:‘何人呼‘小宋’?’那宫人向仁宗自陈。仁宗又召子京问及此事。子京遂以实情相告。仁宗道:‘蓬山不远。’即将此宫人赐予子京为妻。”
他声音清朗,抑扬顿挫,福全听得津津有味,道:“这故事倒真是一段佳话。皇上前儿夜里吹簧,也正好引出一折佳话。”皇帝笑道:“咱们这段佳话到底有一点美中不足,是夜当命容若来吹奏,方才是十成十的佳话。”
君臣正说笑间,虞卒报至中军,道合围已成,请旨移驾看城。皇帝闻奏便起身更衣,纳兰领着侍卫的差事,皇帝命他驰马先去看城。福全侍立一旁,见尚衣的太监替皇帝穿上披挂,皇帝回头见梁九功捧了帽子,问:“找着了?”
梁九功答:“回皇上话,找着那织补衣裳的人了,原是在浣衣房的宫女。皇上没有吩咐,奴才没敢惊动,只问了她是姓卫。”皇帝道:“朕不过觉得她手巧,白问一句罢了,回头叫她到针线上当差罢。”
梁九功“嗻”了一声。皇帝转脸问福全:“那吹箫的宫女,我打算成全容若。你原说打听到了,是在哪里当差?”福全听到适才的梁九功的一番话,不由想了一想,一抬头正瞧见宫女捧了皇帝的大氅进来,灵机一动,答道:“那宫女是四执库的。”
皇帝道:“这桩事情就交由你去办,别委屈容若。”福全只道:“皇上放心。”皇帝点一点头,转脸示意,敬事房的太监便高声一呼:“起驾!”。
清晨前管围大臣率副管围及虞卒、八旗劲旅、虎枪营士卒与各旗射生手等出营,迂道绕出围场的后面二十里,然后再由远而近把兽赶往围场中心合围。围场的外面从放围的地方开始,伏以虎枪营士卒及诸部射生手。又重设一层,专射围内逃逸的兽,而围内的兽则例不许射。皇帝自御营乘骑,率诸扈从大臣侍卫及亲随射生手、虎枪手等拥护由中道直抵中军,只见千乘万骑拱卫明黄大纛缓缓前行,扈从近臣侍卫,按例皆赏穿明黄缺襟行褂,映着日头明晃晃一片灿然金黄。
在中军前半里许,御驾停了下来,纳兰自看城出迎,此时一直随侍在御驾之侧,跟随周览围内形势,皇帝见合围的左右两翼红、白两纛齐到看城,围圈已不足二三里,便吩咐:“散开西面。”专事传旨的御前侍卫便大声呼唤:“有旨,散开西面!”只听一声迭一声飞骑传出:“有旨,散开西面……”远远听去句句相接,如同回音。这是网开一面的天恩特敕,听任野兽从此面逃逸,围外的人也不准逐射。围内野兽狼突豕奔,乱逃乱窜。皇帝所执御弓,弓干施朱漆缠以金线,此时拈了羽箭在手里,“夺”一声弦响,一箭射出,将一只窜出的狍子生生钉死在当地。三军纵声高呼:“万岁!”山响如雷,行围此时方始,只见飞矢如蝗,密如急雨,皇帝却驻马原地,看诸王公大臣射生手等驰逐野兽,这是变相的校射了,所以王公大臣以下,人人无不奋勇当先。
福全自七八岁时就随扈顺治帝出关行围,弓马娴熟,在围场中自是如鱼得水,纵着胯下大宛良马奔跑呼喝,不过片刻,他身后的哈哈珠子便驮了一堆猎物在鞍上。此时回头见了,只皱眉道:“累赘!只留耳朵。”那哈哈珠子便:“嗻”了一声,将兽耳割下,以备事毕清点猎物数量。
纳兰是御前侍卫,只勒马侍立御驾之后,身侧的黄龙大纛烈烈迎风作响,围场中人喧马嘶,摇旗呐喊,飞骑来去,他腕上垂着马鞭,近侍御前所以不能佩刀,腰际只用玢系佩箭囊,囊中插着数十尾白翎箭,只听皇帝道:“容若,你也去。”纳兰便于马上躬身行礼:“奴才遵旨。”打马入围,从大队射生手骑队间穿过,拈箭搭弓,嗖嗖连发三箭,箭箭皆中,无一虚发。皇帝遥相望见,也禁不住喝了一声采。众侍卫自是采声如雷动,纳兰兜马转来,下马行礼将猎物献于御前,依旧退至御驾之后侍立。
这一日散围之后,已是暮色四起,纳兰随扈驰还大营,福全纵马在他左近,只低声笑道:“容若,此次皇上可当真了,吩咐我说要将那宫女赐给你呢。”
容若握着缰绳的手一软,竟是微微一抖。心乱如麻,竟似要把持不定,极力自持,面上方不露声色。幸得福全并无留意,只是笑道:“皇上给了这样天大的面子,我自然要好生来做成这桩大媒。”容若道:“圣恩浩荡,愧不敢受。王爷又如此替容若操劳,容若实不敢当。”福全道:“我不过做个顺水人情,皇上吩咐不要委屈了你,我自然老实不客气。”有意顿一顿,方道:“我叫人去打听清楚了,吹箫的那宫人是颇尔盆之女,门楣倒是不低,提起他们家来,你不定知道,说来她还是荣嫔的表亲。我听闻此女品貌俱佳,且是皇上所赐,令尊大人想必亦当满意。”话犹未落,只见纳兰手中一条红绦结穗的蟒皮马鞭落在了地上,纳兰定一定神,策马兜转,弯腰一抄便将鞭子拾起。福全笑道:“这么大的人了,一听娶亲还乱了方寸?”
纳兰只道:“王爷取笑了。皇上隆恩,竟以后宫宫人以降,本朝素无成例,容若实不敢受,还望王爷在皇上面前代为推辞。”
福全听他起先虽有推却之辞,但到了此时语意坚决,竟是绝不肯受的表示了。心里奇怪,只是摸不着头脑。他与纳兰交好,倒是一心一意替他打算。因听到梁九功回话,知琳琅已不可求,这两日特意命人悄悄另去物色,打听到内大臣颇尔盆之女在四执库当差,那颇尔盆乃费英乐的嫡孙,承袭一等公爵,虽在朝中无甚权势,但爵位显赫,不料他一片经营,纳兰却推辞不受。
福全待要说话,只见纳兰凝望远山,那斜阳西下,其色如金,照在他的脸上,他本来相貌清秀,眉宇之间却总只是淡然。福全忍不住道:“容若,我怎么老是见你不快活?”纳兰悚然回过神来,只是微笑:“王爷何出此言?”
福全道:“唉,你想必又是忆起了尊夫人,你是长情的人,所以连皇上都替你惋叹。”话锋一转:“今晚找点乐子,我来撺掇皇上,咱们赌马如何?”容若果然解颐笑道:“王爷难道输得还不服气么?”福全一手折着自己那只软藤马鞭,哈哈一笑:“谁说上次是我输了?我只不过没赢罢了,这次咱们再比过。”
容若举手遮光,眺望远处辂伞簇拥着的明黄大纛,道:“咱们落下这么远了。”福全道:“这会子正好先试一场,咱们从这里开始,谁先追上御驾就算谁赢。”不待容若答话,双腿一夹,轻喝一声,胯下的大宛良驹便撒开四蹄飞驰,容若打马扬鞭,方追了上去。侍侯福全的哈哈珠子与亲兵长随,纵声呼喝亦紧紧跟上,十余骑蹄声疾促,只将小道上腾起滚滚一条灰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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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三章 心期天涯(一) 字数:4693
风鬟雨鬓,偏是来无准。倦倚玉兰看月晕,容易语低香近。软风吹过窗纱,心期便隔天涯。从此伤春伤别,黄昏只对梨花。
——纳兰容若《清平乐》
皇帝回到御营,换了衣裳便留了福全陪着用膳。因行围在外,诸事从简,皇帝从来亦不贪口腹之欲,所以只是四品锅子,十六品大小菜肴。天家馔饮,自是罗列山珍海味。皇帝却只拣新鲜的一品烹掐菜下饭,福全笑道:“虽然万岁爷这是给奴才天大的面子,可是老实说,每回受了这样的恩典,奴才回去还得找补点心。”皇帝素来喜欢听他这样直言不讳,忍不住也笑道:“御膳房办差总是求稳妥为先,是没什么好吃的。这不比在宫里,不然朕传小厨房的菜,比这个好。”尝了一品鸭丁溜葛仙米,说:“这个倒还不错,赏给容若。”
自有太监领了旨意去,当下并不是撤下桌上的菜,所有菜品早就预备有一式两份,听闻皇帝说赏,太监立时便用捧盒装了另一份送去。福全道:“皇上,福全有个不情之请,想求皇上成全。”他突然这样郑重的说出来,皇帝不禁很是注意,哦了一声问:“什么事?”
福全道:“奴才今日比马又输了彩头,和容若约了再比过。所以想求万岁爷大驾,替福全压阵。”皇帝果然有兴致,说:“你们倒会寻乐子--我不替你压阵,咱们三个比一比。”福全只是苦愁眉脸:“奴才不敢,万一传到太皇太后耳中去,说奴才撺掇了皇上在黑夜荒野地里跑马,奴才是要吃排头的。”
皇帝将筷子一撂,道:“你兜了这么个圈子,难道不就是想着撺掇朕?你赢不了容若,一早想搬朕出马,这会子还在欲擒故纵,欲盖弥彰。”福全笑嘻嘻地道:“皇上明鉴,微臣不敢。”皇帝见他自己承认,便一笑罢了,对侍立身后的梁九功道:“叫他们将北面道上清一清,预备松明炬火。”福全听他如斯吩咐,知道已经事成,心下大喜。
待得福全陪了皇帝缓缰驭马至御营之北广阔的草甸之上,御前侍卫已经四散开去,两列松明火把远远如蜿蜒长龙,只闻那炬火呼呼燃着,偶然噼叭有声,炸开火星四溅。纳兰容若见皇帝解下大氅,随手向后扔给梁九功,露出里面一身织锦蟒纹缺襟行袍,只问:“几局定输赢?”
福全道:“看皇上的兴致,臣等大胆奉陪。”
皇帝想一想,说:“就三局罢,咱们三个一块儿。”用手中那条明黄结穗的马鞭向前一指:“到河岸前再转回来,一趟来回算一局。”
三人便勒了各自的坐骑,命侍卫放铳为号,齐齐纵马奔出。皇帝的坐骑是陕甘总督杨岳斌所贡,乃万里挑一的名驹。迅疾如风,旋即便将二人远远抛在后头。纳兰容若纵马驰骋,只觉风声呼呼从耳畔掠过,那侍卫所执的火炬只若流星灼火,一划而过眼前。穷追不舍,皇帝驰至河边见两人仍落得远远的,不愿慢下那疾驰之势,便从侍卫炬火列内穿出,顺着河岸兜了个圈子以掉转马头,暗夜天黑,只觉突然马失前蹄,向前一栽,幸得那马调驯极佳,反应极快便向上跃起,他骑术精良,当下将缰绳一缓,那马却不知为何长嘶一声,惊厥乱跳。侍卫们吓得傻了,忙拥上前去帮忙拉马,那马本受了惊吓,松明火炬一近前来,反倒适得其反。皇帝见势不对,极力控马,大声道:“都退开!”
福全与纳兰已经追上来,眼睁睁只见那马发狂般猛然跃起,重重将皇帝抛下马背来。福全吓得脸色煞白,纳兰已经滚下鞍鞯,抢上前去,众侍卫早将皇帝扶起。福全连连问:“怎么样?怎么样?”
火炬下照得分明,皇帝脸色还是极镇定的,有些吃力地说:“没有事--只像是摔到了右边手臂。”福全急得满头大汗,亲自上前替皇帝卷起衣袖,侍卫忙将火把掣得高些。外面只瞧得些微擦伤,肘上已然慢慢淤青红肿。皇帝虽不言疼痛,但福全瞧那样子似乎伤得不轻,心里又急又怕,只道:“奴才该死,奴才护驾不周,请皇上重责。”皇帝忍痛笑道:“这会子倒害怕起来了?早先撺掇朕的劲头往哪里去了?”福全听他此时强自说笑,知道他是怕自己心里惶恐。心下反倒更是不好过,纳兰已将御马拉住,那马仍不住悲嘶,容若取了火把细看,方见马蹄之上鲜血直流,竟夹着猎人的捕兽夹,怪不得那马突然发起狂来。
福全对御前侍卫总管道:“你们有几个脑袋可以担当?先叫你们清一清场子,怎么还有这样的夹子在这里?竟夹到了皇上的马,几乎惹出弥天大祸来。你们是怎么当差的?”那些御前侍卫皆是皇帝近侍,他虽是亲王身份,亦不便过分痛斥,况且侍卫总管见出了这样大的乱子,早吓得魂不附体。福全便也不多说,扶了皇帝上了自己坐骑,亲自挽了缰绳,由侍卫们簇拥着返回御营大帐去。
待返回御营,先传蒙古大夫来瞧伤势。皇帝担心消息传回京城,道:“不许小题大做,更不许惊动太皇太后、太后两位老人家知道。不然,朕惟你们是问。”福全恨得跌足道:“我的万岁爷,这节骨眼上您还惦记要藏着掖着。”
幸得蒙古大夫细细瞧过,并没有伤及骨头,只是筋骨扭伤,数日不能使力。蒙医医治外伤颇为独到,所以太医院常备有治外伤的蒙药,随扈而来亦有预备王公大臣在行围时错手受伤,所以此时便开方进上成药,福全在灯下细细瞧了方子,又叫大夫按规矩先行试药。
皇帝那身明黄织锦的行袍,袖上已然蹭破一线,此刻换了衣裳,见福全诚惶诚恐侍立帐前,于是道:“是朕自个不当心,你不必过于自责,你今天晚上也担惊受怕够了,你跟容若都跪安吧。”纳兰请了个安便遵旨退出,福全却苦笑道:“万岁爷这样说,越发叫福全无地自容,奴才请旨责罚。”皇帝素来爱惜这位兄长,知道越待他客气他反倒越惶恐。便有意皱眉道:“罢了,我肘上疼得心里烦,你快去瞧瞧药好了没?”福全忙请了个安,垂手退出。
福全看着那蒙古大夫试好了药,便亲自捧了走回御帐去。正巧小太监领着一名宫女迎面过来,两人见了他忙避在一旁行礼。福全见那宫女仪态动人,身姿娉婷,正是琳琅,一转念便有了主意,问那小太监:“你们这是去哪儿?”
那小太监道:“回王爷的话,梁谙达嘱咐,这位姑娘打今儿起到针线上去当差,所以奴才领了她过来。”
福全点点头,对琳琅道:“我这里有桩差事,交给你去办。”琳琅虽微觉意外,但既然是裕亲王吩咐下来,只恭声道:“是。”福全便道:“你跟我来吧。”
琳琅随着他一路走过,直至御帐之前。琳琅虽不曾近得过御前,但瞧见大帐前巡守密织,岗警森严,那些御前侍卫,皆是二三品的红顶子,待得再往前走,御前侍卫已然不戴佩刀,她隐隐猜到是何境地,不禁心里略略不安。待望见大帐的明黄帷幕,心下一惊,只不明白福全是何意思。正踯蹰间,忽听福全道:“万岁爷摔伤了手臂,你去侍候敷药。”
琳琅轻声道:“奴才不是御前的人,只怕当不好这样紧要的差事。”福全微微一笑,说:“你心思灵巧,必然能当好。”琳琅心下愈发不安。太监已经打起帘子,她只得随着福全步入帐中。
御营行在自然是极为广阔,以数根巨木为柱,四面编以老藤,其上蒙以牛皮,皮上绘以金纹彩饰。帐中悉铺厚毡,踩上去绵软无声。琳琅垂首低眉随着福全转过屏风,只见皇帝坐在狼皮褥子之上,梁九功正替他换下靴子,福全只请了个安,琳琅行了大礼,并未敢抬头。皇帝见是名宫女,亦没有留意。福全将药交给琳琅,梁九功望了她一眼,便躬身替皇帝轻轻挽起袖子。
琳琅见匣中皆是浓黑的药膏,正犹豫间,只见梁九功向她使着眼色,她顺他眼色瞧去,方见着小案上放着玉拨子,忙用拨子挑了药膏,皇帝坐的软榻极矮,她就势只得跪下去,她手势极轻柔,将药膏薄薄摊在伤处,皇帝突然之间觉到幽幽一缕暗香,虽不甚浓,却非兰非麝,竟将那药气遮掩下去,不禁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。只见秀面半低,侧影极落落动人,正是那夜在河畔唱歌之人。
福全低声道:“奴才告退。”见皇帝点一点头,又向梁九功使个眼色,便退了出去。过了一会儿功夫,梁九功果然也退出来,见了他只微笑道:“王爷,这么着可不合规矩。”福全笑了一声:“我闯了大祸,总得向皇上陪个不是。万岁爷说心里烦,那些太监们笨手笨脚不会侍候,越发惹得万岁爷心里烦,叫这个人来,总不致叫万岁爷觉着讨厌。”
琳琅敷好了药,取了小案上的素绢来细细裹好了伤处,便起身请了个安,默然退至一旁。皇帝沉吟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她轻声答:“琳琅。”回过神来才觉察这样答话是不合规矩的,好在皇帝并没有在意,只问:“是珠玉琳琅的琳琅?”她轻声答了个“是”。皇帝“哦”了一声,又问:“你也是御前的人,朕以前怎么没见着你当差?”琳琅低声道:“奴才原先不是御前的人。”终于略略抬起头来,帐中所用皆是通臂巨烛,亮如白昼,分明见着皇帝正是那晚河畔遇上的年轻男子,心下大惊,只觉得一颗心如急鼓一般乱跳。皇帝却转过脸去,叫:“梁九功。”
梁九功连忙进来,皇帝道:“伤了手,今儿的折子也看不成了,朕也乏了,叫他们都下去吧。”梁九功“嗻”了声,轻轻一击掌,帐中诸人皆退出去,琳琅亦却行而退。忽听皇帝道:“你等一等。”她连忙垂手侍立,心里怦怦直跳。皇帝却问:“朕的那件衣裳,是你织补的?”
她只答了个“是。”,皇帝便又说:“今儿一件衣裳又蹭坏了,一样儿交你吧。”她恭声道:“奴才遵旨。”见皇帝并无其他吩咐,便慢慢退出去。
梁九功派人将衣裳送至,她只得赶了夜工织补起来,待得天明才算是完工。梁九功见她交了衣裳来,却叫小太监:“叫芳景来。”又对她说:“御前侍候的规矩多,学问大,你从今儿起好生跟芳景学着。”
琳琅听闻他如是说,心绪纷乱,但他是乾清宫首领太监,只得应了声:“是。”不一会儿小太监便引了位年长的宫女来,倒是眉清目秀,极为和气。琳琅知是芳景,便叫了声:“姑姑。”
芳景便将御前的一些规矩细细讲与琳琅听,琳琅性子聪敏,芳景见她一点即透,亦是欢喜。方说了片刻,可巧芸初听见信了,特意过来瞧她。一见了她,喜不自禁:“咱们可算是在一块儿了。”琳琅也很是欢喜,道:“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机缘。”芳景刚又嘱咐了琳琅两句,只听小太监在帐外叫道:“芳姑姑,刘谙达叫您呢。”芳景便对芸初道:“你来给她解说些日常行事规矩,我去瞧瞧。”待她一走,芸初禁不住笑道:“我早就说过,你样样是个拔尖的,总有这一日罢。”琳琅只是微笑罢了,芸初极是高兴,拉着她的手:“听说画珠也很讨太后喜欢,咱们三个人,终于都当了上差。”琳琅道:“上差不上差,左不过不犯错,不出岔子,太太平平就好。”芸初道:“你这样伶俐一个人,还怕当不好差事。”悄声笑道:“旁人想都想不来呢,谁不想在御前当上差。”顿了顿又说:“你忘了那年在内务府学规矩,咱们三个人睡在一个炕上,说过什么话吗?”琳琅微笑道:“那是你和画珠说的,我可没有说。”芸初笑道:“你最是个刁钻古怪的,自然和我们不一样的心思。”琳琅面上微微一红,还欲说话,梁九功却差人来叫她去给皇帝换药,她只得撇下芸初先去。
时辰尚早,皇帝用了早膳,已经开始看折子。琳琅依旧将药敷上,细细包扎妥当,轻轻将衣袖一层层放下来。只见皇帝左手执笔,甚为吃力,只写得数字,便对梁九功道:“传容若来。”
她的手微微一颤,不想那箭袖袖端绣花繁复,极是挺括,触到皇帝伤处,不禁身子一紧,她吓了一跳,忙道:“奴才失手。”皇帝道:“不妨事。”挥手示意她退下,她依礼请安之后却行而退,刚退至帐前,突然觉得呼吸一窒,纳兰已步入帐中,只不过相距三尺,却只能目不斜视陌然错过,他至御前行礼如仪:“皇上万福金安。”
她慢慢退出去,眼里他的背影一分一分的远去,一尺一尺的远去,原来所谓的咫尺天涯,咫尺,便真是不可逾越的天涯。帘子放下来,视线里便只剩了那明黄上用垂锦福僖帘,朝阳照在那帘上,混淆着帐上所绘碧金纹饰,华彩如七宝琉璃,璀璨夺目,直刺入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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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三章 心期天涯(二) 字数:6225
容若见了驾,只听皇帝道:“你来替朕写一道给尚之信的上谕。”容若应了“是”,见案上皆是御笔朱砂,不敢僭越,只请梁九功另取了笔墨来。皇帝起身在帐中踱了几步,沉吟道:“准尔前日所奏,命王国栋赴宜章。今广西战事吃紧,尚藩应以地利,精选藩下兵万人驰援桂中,另着尔筹军饷白银二十万两,解朝廷燃眉之急。”
容若依皇帝的意思,改用上谕书语一一写了,又呈给皇帝过目。皇帝看了,觉得他稿中措词甚妥,点一点头,又道:“再替朕拟一道给太皇太后的请安折子,只别提朕的手臂。”容若便略一沉吟,细细写了来。皇帝虽行围在外,但朝中诸项事务,每日等闲也是数十件,他手臂受伤,命容若代笔,直忙了两个多时辰。
福全来给皇帝请安,听闻皇帝叫了纳兰来代笔国是,不敢打扰,待纳兰退出来,方进去给皇帝请了安。皇帝见了他,倒想起一事来:“我叫你替容若留意,你办妥了没有?”福全想了想,道:“皇上是指哪一桩事?”皇帝笑道:“瞧你这记性,蓬山不远啊,难不成你竟忘了?”福全见含糊不过去,只得道:“容若脸皮薄,又说本朝素无成例,叫奴才来替他向万岁爷呈情力辞呢。”皇帝没有多想,忆起当晚听那箫声,纳兰神色间情不自禁,仿佛颇为向往。他倒是一意想成全一段佳话,便道:“容若才华过人,朕破个例又如何?你将那宫女姓名报与内务府,择日着其父兄领出,叫容若风风光光的娶了过门,才是好事。”
福全见他如是说,便“嗻”了一声,又请个安:“福全替容若谢皇上恩典。”皇帝只微笑道:“你就叫容若好好谢你这个大媒吧。”福全站起来只是笑:“浑话说‘新人进了房,媒人丢过墙’,这做媒从来是吃力不讨好,不过这回臣口衔天诏,奉了圣旨,这个媒人委实做得风光八面,也算是叨了万岁爷的光。”
他出了御营,便去纳兰帐中。只见纳兰负手立在帐帷深处,凝视帐幕,倒似若有所思。书案上搁着一纸素笺,福全一时好奇取了来看,见题的是一阕《画堂春》:“一生一代一双人,争教两处销魂。相思相望不相亲,天为谁春。桨向蓝桥易乞,药成碧海难奔。若容相访饮牛津,相对忘贫。”福全不由轻叹一声,道:“容若,你就是满纸涕泪,叫旁人也替你好生难过。”
纳兰倒似微微吓了一跳,回头见是他,上前不卑不亢行了礼。福全微笑道:“皇上惦着你的事,已经给了旨意,叫我传旨给内务府,将颇尔盆的女儿指婚于你。”纳兰只觉得脑中嗡一声轻响,似乎天都暗下来一般。适才御营中虽目不斜视,只是眼角余光惊鸿一瞥,前尘往事已是心有千千结,百折不能解。谁知竟然永绝了生期,心下一片死寂,一颗心真如死灰一般了,只默默无语。
福全哪里知道他的心事,兴致勃勃的替他筹划,说:“等大驾回銮,我叫人挑个好日子,就去对内务府总管传旨。”纳兰静默半晌,方问:“皇上打算什么时候回京?”福全道:“总得再过几日,皇上的手臂将养得差不多了,方才会回宫罢。皇上担心太皇太后与太后知道了担心,所以还瞒着京里呢。”
己酉日大驾才返回禁城,琳琅初进乾清宫,先收拾了下处,芸初央了掌事,将她安排和自己同住一间屋子。好在宫中执事,只卷了铺盖过来便铺陈妥当。御前行走的宫人,旁人都存了三分客气。芳景本和芸初同住,她在御前多年,办事老到,为人又厚道,看琳琅理好了铺盖,便说:“你初来乍到,先将就挤一下。梁谙达说过几日再安排屋子。”琳琅道:“只是多了我,叫姑姑们都添了不便。”芳景笑道:“有什么不便的,你和芸初又好,我们都巴不得多个伴呢。”又说:“梁谙达问了,要看你学着侍候茶水呢,你再练一遍我瞧瞧。”
琳琅应了一声,道:“请姑姑指点。”便将茶盘捧了茶盏,先退到屋外去,再缓缓走进来,芳景见她步态轻盈,目不斜视,盘中的茶稳稳当当,先自点了点头。琳琅便将茶放在小桌之上,而后退至一旁,再却行退后。
芳景道:“这样子很好,茶放在御案上时,离侧案边一尺四寸许,离案边二尺许,万岁爷一举手就拿得到,放得远了不成,近了更不成,近了碍着万岁爷看折子写字。”又道:“要懂得看万岁爷的眼色,这个就要花心思揣摩了,万岁爷一抬眼,便能知道是不是想吃茶,御茶房预备的茶和奶子,都是滚烫的。像这天气,估摸着该叫茶了,便先端了来,万不能临时抓不着,叫皇上久等着。也不能搁凉了,那茶香逸过了,就不好喝了。晚上看折子,一般是预备奶子,奶子是用牛奶、奶油、盐、茶熬制的奶茶,更不能凉。”
她说着琳琅便认真听着,芳景一笑:“你也别怕,日子一久,万岁爷的眼神你就能看明白了,皇上日理万机,咱们做奴才的,事事妥当了叫他省些心,也算是本分了。”
又起身示范了一回叫琳琅瞧着学过,待得下午,梁九功亲自瞧过了,见琳琅动作利落,举止得体,方颔首道:“倒是学得很快。”对芳景笑道:“到底是名师出高徒。”芳景道:“谙达还拿我来取笑,这孩子悟性好,我不过提点一二,她就全知道了。”梁九功道:“早些历练出来倒好,你明年就要放出去了,茶水上没个得力的人哪里成。我瞧这孩子也很妥当,今晚上就先当一回差事吧。”
琳琅应个“是”,梁九功诸事冗杂,便起身去忙旁的事了。芳景安慰琳琅道:“不要怕,前几日你替皇上换药,也是日日见着万岁爷,当差也是一样的。”
因湖南的战事正到了要紧处,甘陕云贵各处亦正用兵,战报奏折直如雪片般飞来。皇帝事无巨细,事必躬亲,数年来却从这一场大仗里获益甚丰,自今年正月朝廷平叛大军克复岳州之后,已知此仗必胜,比起当年初用兵时的如履薄冰,自不可同日而语。殿中静悄悄的,只听那西洋自鸣钟喳喳的走动,小太监蹑手蹑脚剪掉烛花,剔亮地下的纱灯。琳琅瞧着那茶凉透了,悄步上前正想撤下来另换过,正巧皇帝看得出神,眼睛还盯着折子上,却伸出手去端茶,琳琅缩避不及,手上一暖,皇帝缂金织锦的袍袖已拂过她的手腕。皇帝只觉得触手生温,柔滑腻人,一回过头来瞧见正按在琳琅手上,琳琅面红耳赤,低声道:“万岁爷,茶凉了,奴才去换一盏。”
皇帝唔了一声,又低头看折子,琳琅便抽身出去,堆积如山的奏折已经去得大半,西洋自鸣钟已打过二十一下,梁九功见皇帝有些倦意,忙亲自绞了热手巾送上来。琳琅将茶捧进来,皇帝放下手巾,便接了茶来,只尝了一口,目光仍瞧着折子,忽然将茶碗撂下。琳琅只怕初次当差出了岔子,心里不免忐忑。皇帝从头将那折子又看了一遍,站起身来,负手缓缓踱了两步,忽又停步,取了那道奏折,交待梁九功道:“你明儿打发个人,将这个送给明珠。”停了一停,说道:“不必叫外间人知晓。”
折子是明发或是留中,都是有一定的定规的,这样的殊例甚是罕异,梁九功连忙应是,在心里暗暗纳闷罢了。待皇帝批完折子,已经是亥时三刻。皇帝安寝之后,琳琅方交卸了差事下值。
琳琅那屋里住着四个人,晚上都交卸了差事,自然松闲下来。芳景见锦秋半睡在炕上,手里拿了小菱花镜,笑道:“只有你发疯,这会子还不睡,只顾拿着镜子左照右照。”锦秋道:“我瞧这额头上长了个疹子。”芳景笑道:“一个疹子毁不了你的花容月貌。”锦秋啐道:“你少在这里和我强嘴,你以为你定然是要放出去了的?小心明儿公公来,将你背走。”
芳景便起身道:“我非撕了你的嘴不可,看你还敢胡说?”按住锦秋便胳肢,锦秋笑得连气也喘不过来,只得讨饶,芸初在一旁,也只是掩着嘴笑。芳景回头瞧见琳琅,笑着道:“再听到这样的话,可别轻饶了她。”琳琅微笑道:“姑姑们说的什么,我倒是不懂。”
锦秋嘴快,将眼睛一眯,说:“可是句好话呢。”芸初忙道:“别欺侮琳琅不知道。”琳琅这才猜到一分,不由略略脸红。果然锦秋道:“算了,告诉了你,也免得下回旁人讨你便宜。”只是掩着嘴笑:“背宫你知不知道?”琳琅轻轻摇了摇头。芳景道:“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,没事拿这个来胡说。”
锦秋道:“这是太宗皇帝传下来的规矩,讲一讲有什么打紧?”芳景说:“你倒搬出太宗皇帝来了。”锦秋嘿了一声,道:“我倒是听前辈姑姑们讲,这规矩倒是孝端皇后立下来的。说是宸妃宠逾后宫,孝端皇后心中不忿,立了规矩,凡是召幸妃嫔,散发赤身,裹以斗篷,由公公背入背出,不许留宿御寝。”
芳景亦只是晕红了脸笑骂道:“可见你成日惦着什么。”锦秋便要跳下炕来和她理论,芳景忙道:“时辰可不早了,还不快睡,一会子叫掌事听到,可有得饥荒。”锦秋哪里肯依,芳景便“哧”一声吹灭了灯,屋子里暗下来。锦秋方窸窸窣窣睡下了。
天气晴朗,碧蓝的天上一丝云彩都没有。白晃晃的日头隔着帘子,四下里安静无声,皇帝歇了午觉,不当值的人退下去回自己屋子里,因芸初去了四执库,琳琅也坐下来绣一方帕子,芳景让梁九功叫了去,不一会儿回屋里来,见琳琅坐在那里绣花,便走近来瞧,见那湖水色的帕子上,用莲青色的丝线绣了疏疏几枝垂柳,于是说:“好是好,就是太素净了些。”
琳琅微笑道:“姑姑别笑话,我自己绣了顽呢。”芳景咳了一声,对她道:“我早起身上就不太好,挣扎了这半日,实在图不得了,已经回了梁谙达。梁谙达说你这几日当差很妥当,这会子万岁爷歇午觉,你先去当值,听着叫茶水。”
琳琅听她如是说,忙放了针线上殿中去。皇帝在西暖阁里歇着,深沉沉的大殿中寂静无声,只地下两只鎏金大鼎里焚着安息香,那淡白的烟丝丝缕缕,似乎连空气都是安静的。当值的首领太监正是梁九功,见了她来,向她使个眼色。她便蹑步走进暖阁,梁九功轻手轻脚的走过来,压低了声音对她道:“万岁爷有差事交我,我去去就回来,你好生听着。”
琳琅听说要她独个儿留在这里,心里不免忐忑。梁九功道:“他们全在暖阁外头,万岁爷醒了,你知道怎么叫人?”
她知道暗号,于是轻轻点点头。梁九功也不敢多说,只怕惊醒了皇帝,蹑手蹑脚便退了出去。琳琅只觉得殿中静到了极点,仿佛连自己的心跳声也能听见。她只是屏息静气,留意着那明黄罗帐之后的动静。虽隔得远,但暖阁之中太安静,依稀连皇帝呼吸声亦能听见,极是均停平缓。殿外的阳光经了雕花长窗上糊着的绡纱,投射进来只是淡白的灰影,那窗格的影子,一格一格映在平滑如镜的金砖上。
她想起幼时在家里的时候,这也正是歇午觉的时辰。三明一暗的屋子,向南的窗下大株芭蕉与梨花。阳光明媚的午后,院中飞过柳絮,无声无息,轻淡得连影子也不会有。雪白弹墨帐里莲青枕衾,老太太也有回说:“太素净了,小姑娘家,偏她不爱那些花儿粉儿。”
那日自己方睡下了,丫头却在外面轻声道:“大爷来了,姑娘刚睡了呢。”
那熟悉的声音便道:“那我先回去,回头再来。”
隐隐绰绰便听见门帘似是轻轻一响,忍不住掣开软绫帐子,叫一声:“冬郎。”
忽听窸窸窣窣被衾有声,心下一惊,猛然回过神来,却是帐内的皇帝翻了个身,四下里依旧是沉沉的寂静。春日的午后,人本就易生倦意,她立得久了,这样的安静,仿佛要天长地久永远这样下去一样,她只恍惚的想,梁谙达怎么还不回来?
窗外像是起了微风,吹在那窗纱上,极薄半透的窗纱微微的鼓起,像是小孩子用嘴在那里呵着气。她看那日影渐渐移近帐前,再过一会儿功夫,就要映在帐上了。便轻轻走至窗前,将那窗子要放下来。
忽听身后一个醇厚的声音道:“不要放下来。”她一惊回过头来,原来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,一手撩了帐子,便欲下床来。她忙上前跪下去替他穿上鞋,慌乱里却忘记去招呼外面的人进来。皇帝犹有一分睡意,神色不似平日那样警锐敏捷,倒是很难得像寻常人一样有三分慵懒:“什么时辰了?”
她便欲去瞧铜漏,他却向案上一指,那案上放着一块核桃大的镀金珐琅西洋怀表,她忙打开瞧了,方答:“回万岁爷,未时三刻了。”
皇帝问:“你瞧得懂这个?”
她事起仓促,未及多想,此时皇帝一问,又不知道该怎么答,只好道:“以前有人教过奴才,所以奴才才会瞧。”
皇帝“嗯”了一声,道:“你瞧着这西洋钟点就说出了咱们的时辰,心思换算的很快。”她不知该怎么答话,可是姑姑再三告诫过的规矩,与皇帝说话,是不能不做声的,只得轻轻应了声:“是。”
殿中又静下来,过了片刻,皇帝才道:“叫人进来吧。”她竦然一惊,这才想起来自己犯了大错,忙道:“奴才这就去。”走至暖阁门侧,向外递了暗号。司衾尚衣的太监鱼贯而入,替皇帝更衣梳洗,她正待退出,皇帝却叫住了她,问:“梁九功呢?”
她恭声道:“梁谙达去办万岁爷吩咐的差事了。”
皇帝微有讶异之色:“朕吩咐的什么差事?”正在此时,梁九功却进来了,向皇帝请了安,皇帝待内官一向规矩森严,身边近侍之人,更是不假以词色,问:“你当值却擅离职守,往哪里去了?”
梁九功又请了个安,道:“万岁爷息怒,主子刚歇下,太后那里就打发人来,叫个服侍万岁爷的人去一趟。我想着不知太后有什么吩咐,怕旁人抓不着首尾,所以奴才自己往太后那里去了一趟。没跟万岁爷告假,请皇上责罚。”
皇帝听闻是太后叫了去,便不再追究,只问:“太后有什么吩咐?”
梁九功道:“太后问了这几日皇上的起居饮食,说时气不好,吩咐奴才们小心侍候。”稍稍一顿,又道:“太后说昨日做的一个梦不好,今早起来只是心惊肉跳,所以再三的嘱咐奴才要小心侍候着万岁爷。”
皇帝不禁微微一笑,道:“皇额娘总是惦记着我,所以才会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。老人家总肯信着些梦兆罢了。”
梁九功道:“奴才也是这样回的太后,奴才原说,万岁爷万乘之尊,自有万神呵护,那些妖魔邪障,都是不相干的。只是太后总有些不放心的样子,再四的叮嘱着奴才,叫万岁爷近日千万不能出宫去。”
皇帝却微微突然变了神色:“朕打算往天坛去祈雨的事,是谁多嘴,已经告诉了太后?”
梁九功深知瞒不过皇帝,所以连忙跪下磕了个头:“奴才实实不知道是谁回了太后,万岁爷明鉴。”皇帝轻轻地咬一咬牙:“朕就不明白,为什么朕的一举一动,总叫人觊觎着。连在乾清宫里说句话,不过一天功夫,就能传到太后那里去。”梁九功只是连连磕头:“万岁爷明鉴,奴才是万万不敢的,连奴才手下这些个人,奴才也敢打包票。”
皇帝的嘴角不易觉察的微微扬起,但那丝冷笑立刻又消弭于无形,只淡淡道:“你替他们打包票,好得很啊。”梁九功听他语气严峻,不敢答话,只是磕头。皇帝却说:“朕瞧你糊涂透顶,几时掉了脑袋都未必知道。”
直吓得梁九功连声音都瑟瑟发抖,只叫了声:“万岁爷……”
皇帝道:“日后若是再出这种事,朕第一个要你这乾清宫总管太监的脑袋。瞧着你这无用的东西就叫朕生气,滚吧。”
梁九功汗得背心里的衣裳都湿透了,听到皇帝如是说,知道已经饶过这一遭,忙谢了恩退出去。
殿中安静无声,所有的人大气也不敢出,只服侍皇帝盥洗。平日都是梁九功亲自替皇帝梳头,今天皇帝叫他“滚”了,盥洗的太监方将大毛巾围在皇帝襟前,皇帝便略皱一皱眉,殿中的大太监刘进忠是个极乖觉的人,见皇帝神色不豫,便道:“叫梁谙达先进来侍候万岁爷吧。”皇帝的怒气却并没有平息,口气淡然:“少了那奴才,朕还披散着头发不成?”举头瞧见只有一名宫女侍立地下,便道:“你来。”
琳琅只得应声近前,接了那犀角八宝梳子在手里,先轻轻解开了那辫端的明黄色长穗,再细细梳了辫子,方结好了穗子,司盥洗的太监捧了镜子来,皇帝也并没有往镜中瞧一眼,只道:“起驾,朕去给太后请安。”
刘进忠便至殿门前,唱道:“万岁爷起驾啦——”
诠蚊字坂越读

正文 第四章,萧瑟兰成 字数:7638
萧瑟兰成看老去,为怕多情,不作怜花句。阁泪倚花愁不语,暗香飘尽知何处。重到旧时明月路,袖口香寒,心比秋莲苦。休说生生花里住,惜花人去花无主。
——纳兰容若《蝶恋花》
皇帝日常在宫中只乘肩舆,宫女太监捧了提炉唾壶犀拂诸色器物跟在后头,一列人逶逦往太后那里去。皇帝素来敬重太后,过了垂花门便下了肩舆,刘进忠待要通报御驾,也让他止住了,只带了随身两名太监进了宫门。
方转过影壁,只听院中言笑晏晏,却是侍候太后的宫女们,在殿前踢毽子作耍。暮春时节,院中花木郁郁郁葱葱,廊前所摆的大盆芍药,那花一朵朵开得有银盘大,姹紫嫣红在绿叶掩映下格外娇艳。原来这日太后颇有兴致,命人搬了软榻坐在廊前赏花,许了宫女们可以热闹玩耍,她们都是韶华年纪,哪个不贪玩?况且在太后面前,一个个争先恐后,踢出偌多的花样。
皇帝走了进去,众人都没有留意,只见背对着影壁的一个宫女身手最为伶俐,由着单、拐、踱、倒势、巴、盖、顺、连、扳托、偷、跳、笃、环、岔、簸、掼、撕挤、蹴……踢出里外帘、耸膝、拖枪、突肚、剪刀抛、佛顶珠等各色名目来。惹得众人都拍手叫好,她亦越踢越利落,连廊下的太后亦微笑点头。侍立太后身畔的英嬷嬷一抬头见了皇帝,脱口叫了声:“万岁爷!”
众人这才忽啦啦都跪下去接驾,那踢毽子的宫女一惊,脚上的力道失了准头,毽子却直直向皇帝飞去,她失声惊呼,皇帝举手一掠,眼疾手快却接在了手中。那宫女诚惶诚恐的跪下去,因着时气暖和,又踢了这半日的键子,一张脸上红彤彤的,额际汗珠晶莹,极是娇憨动人。
太后笑道:“画珠,瞧你这毛手毛脚的,差点冲撞了御驾。”那画珠只道:“奴才该死。”忍不住偷偷一瞥皇帝,不想正对上皇帝的线视,忙低下头去,不觉那乌黑明亮的眼珠子一转,如宝石一样熠熠生辉。
皇帝对太后身边的人,向来很客气。便说:“都起来吧。”随手将毽子交给身后的赵昌,自己先给太后请了安。太后忙叫英嬷嬷:“还不拿椅子来,让你们万岁爷坐。”
早有人送过椅子来,太后道:“今儿日头好,花开得也好,咱们娘俩儿就在这儿说话罢。”皇帝应了一声,便伴太后坐下来。英嬷嬷早就命那些宫女都散了去,只留了数人侍候。太后因见皇帝只穿着藏青色缂丝团龙夹袍,便道:“现在时气虽暖和,早晚却还很有些凉,怎么这早晚就换上夹的了?”
皇帝道:“因歇了午觉起来,便换了夹衣。儿子这一回去,自会再加衣裳。”太后点一点头,道:“四执库的那些人,都是着三不着四的,梁九功虽然尽心,也是有限。说到这上头,还是女孩子心细,乾清宫的宫女,有三四个到年纪该放出去了吧?”回头便瞧了英嬷嬷一眼,英嬷嬷忙道:“回太后的话,上回贵主子来回过您,说起各宫里宫女放出去的事,乾清宫是有四个人到年纪了。”太后便点一点头:“那要早早的叫那些小女孩子们好生学着,免得老人放了出去,新的还当不了差事。”忽想起一事来,问:“如今替皇帝管着衣裳的那宫女,叫什么?”英嬷嬷道:“叫芸初。”太后问:“是不是上回打梅花络子那个孩子,容长脸儿,模样长得很秀气?”英嬷嬷道:“回太后的话,正是她。”太后道:“那孩子手倒巧,叫她再来替我打几根络子。”皇帝笑道:“太后既然瞧得上,那是她的福分,从今后叫她来侍候太后便是了。”梁九功忙命芸初上来给太后磕头。
太后笑道:“我也不能白要你的人。”便向侍立身旁的画珠一指:“这个丫头虽然淘气,针线上倒是不错,做事也还妥当,打今儿起就叫她过去乾清宫,学着侍候衣裳上的事吧。”
皇帝答:“太后总是替儿子想着,儿子不能常常承欢膝下,这是太后身边得力的人,替儿子侍候着太后,儿子心里反倒安心些。”
太后微笑道:“正因瞧着这孩子不错,才叫她去乾清宫,你身边老成些的人都要放出去了,这一个年纪还小,叫她好生学着,还能多服侍你几年。”皇帝听她如是说,只得应了个“是”。
太后因见那天上碧蓝一泓,万里无云,说:“这天晴得真通透。”皇帝道:“从正月里后,总是晴着,二月初还下过一场小雪,三月里京畿直隶滴雨未下,赤地千里,春旱已成,只怕这几日再晴着,这春上的农事便耽搁过去了。”
太后道:“国家大事,我一个妇道人家原不该多嘴,只是这祈雨,前朝皆有命王公大臣代祈之例,再不然,就算你亲自往天坛去,只要事先虔诚斋戒,也就罢了。”
皇帝道:“儿子打算步行前往天坛,只是想以虔心邀上苍垂怜,以甘霖下降,解黎民旱魃之苦。太皇太后曾经教导过儿子,天下万民养着儿子,儿子只能以诚待天下万民。步行数里往天坛祈雨,便是儿子的诚意了。”
太后笑道:“我总是说不过你,你的话有理,我不拦着你就是了。不过大日头底下,不骑马不坐轿走那样远的路……”
皇帝微微一笑道:“太后放心,儿子自会小心。”
芸初回到乾清宫,只得收拾行李,预备挪到慈宁宫去。诸人给她道了喜,皆出去了,只余琳琅在屋子里给她帮忙,芸初她打叠好了铺盖,忽然怔怔的落下泪来,忙抽了肋下的手巾出来拭。琳琅见她如此,亦不免心中伤感,道:“快别这么着,这是犯大忌讳的。”芸初道:“我一早也想过这一日,总归是我福薄罢了。”又道:“御前的差事便是这样,你不挤兑人,旁人也要挤兑你。自打我到这里来,多少明的暗的,连累表姐都听了无数的冷言冷语。到底挪出我去了,他们才得意。”琳琅过了半晌方道:“其实去侍候太后也好,过两年指不定求个恩典能放出去。”芸初叹了口气,道:“如今也只得这样想了。”对琳琅道:“好妹妹,如今我要去了,你自己个儿要保重。这最是个是非之地,大家脸上笑嘻嘻,心里可又是另一样,梁谙达倒罢了,他若能照应你,那就是最好了,魏谙达与赵谙达……”说到这里,停了一停,说:“琳琅,你聪明伶俐,还有什么不明白的。只可惜咱们姐妹一场,聚了不过这几日,我又要走了。唉,咱们做奴才的,好比那春天里的杨花,风吹到哪里是哪里,如何能有一点自己个儿的主张?我这一去,不晓得几时还能见着。”
琳琅听她这样说,心下悲凉,只勉强道:“好端端的如何这样说,况且咱们离得又不远,我得了空便去瞧你就是了。”芸初将她的手握一握,低声道:“我知道你的心思向来不重那些事,可是在这乾清宫里,若想要站得稳脚跟儿,除非有根有基。我好歹是表姐照应,如今也不过这样下场。你孤零零一个人,以后万事更要小心。如今太后打发画珠过来……”一句话犹未完,忽听外面芳景的声音唤:“琳琅,琳琅!”琳琅只得答应着,推门出来看时,芳景悄声对她道:“惠主子打发人瞧你来了。”
原是惠嫔名下掌事的宫女承香,琳琅蹲身便欲一福,承香连忙扯住,道:“姑娘快别这样多礼。”拉着她的手,笑吟吟道:“我们主子说,老早就想来瞧瞧姑娘,可恨宫里的规矩,总是不便。前儿主子对我提起姑娘来,还又欢喜又难过。欢喜的如今姑娘出息得这样,竟是十分的人才,又在御前当上差,真真替家里挣脸。难过的是虽说一家人,宫禁森严,日常竟不得常常相见。”琳琅道:“难为惠主子惦记。”承香笑道:“主子说了,她原是姑娘嫡亲的表姐,在这宫里,她若不惦记、帮衬着姑娘,还有谁惦记、帮衬着姑娘呢?姑娘放心,主子叫我告诉姑娘,老太太这一程子身子骨十分硬朗,听说姑娘如今在宫里出息了,十分欢喜。”琳琅听见说老太太,眼圈一红,忙忙的强自露出个笑颜:“姐姐回去,替我向惠主子磕头,就说琳琅向惠主子请安。”承香劝慰了数句,又悄悄的将一包东西交给她:“这是我们主子送给姑娘的,都是些胭脂水粉,姑娘用着,比内务府的分子强。”琳琅推辞不过,只得收下,承香又与她说了几句亲密情厚的话,方才去了。
承香回到翊坤宫,惠嫔正与宫女开解交绳,见她回来,将脸一扬,屏退了众人,承香便将适才的情形细细的讲了一遍,惠嫔点头道:“这丫头素来知道好歹,往后的事,咱们相机再作打算。”又吩咐承香:“明儿就是二太太生日,咱们的礼,打发人送去了没有?”承香道:“我才刚进来,已经打发姚安送去了。”
这一日虽只是暖寿,明珠府里也请了几班小戏,女眷往来,极是热闹。姚安原是常来常往的人,门上通传进去,明珠府管家安尚仁亲自迎到抱厦厅里坐了,又亲自斟了碗茶来,姚安忙道了生受。安尚仁笑道:“原本该请公公到上房里坐,可巧儿今儿康王福晋过来了,太太实在不得闲,再三命我一定要留公公吃两杯酒。”姚安笑道:“太太的赏,原本不敢不受,可安总管也知晓宫里的规矩,咱家不敢误了回宫的时辰,实实对不住太太的一片盛情了。”安尚仁笑道:“我知道主子跟前,一刻也离不了公公呢。”姚安笑道:“安总管过誉,不过是主子肯抬举咱家罢了。”说笑了片刻,姚安就起身告辞。
安尚仁亲自送走了姚安,返身进来,进了仪门,门内一条大甬路,直接出大门的。上面五间大正房,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,轩昂壮丽,乃是明珠府正经的上房。安尚仁只顺着那抄手游廊一转,东廊下三间屋子,方是纳兰夫人日常起居之地。此时六七个丫头都屏息静气,齐齐垂手侍立在廊下。
安尚仁方踏上台阶,已听到屋内似是明珠的声音,极是恼怒:“你一味回护着他,我倒要看看,你要将他回护到什么地步去。”安尚仁不敢进去,微一踌躇,只见太太屋里的大丫头霓官,向他只使眼色。他于是退下来,悄声问霓官:“老爷怎么又在生气?”
霓官道:“今儿老爷下了朝回来,脸色就不甚好,一进门就打发人去叫大爷。”安尚仁听见说,一抬头只瞧哈哈珠子已经带了容若来,容若闻说父亲传唤,心中亦自忐忑,见院中鸦雀无声,丫头们都静默垂首,心中越发知道不好。霓官见了他,连连的向他使眼色,一面就打起帘子来。
容若只得硬着头皮进去,只见父亲坐在炕首,连朝服都没有脱换,手里一串佛珠,数得啪啪连声,又快又急。而母亲坐在下首一把椅子上,见着了他却是欲语又止,他打了个千,道:“儿子给父亲大人请安。”明珠却将手中佛珠往炕几上一撂,腾一声就站了起来,几步走到他面前:“你还知道我是你父亲?我如何生了你这样一个逆子!”纳兰夫人怕他动手,连忙拦在中间,道:“教训他是小,外头还在客人在,老爷多少替他留些颜面,且老爷自己更要保重,别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。”明珠怒道:“他半分颜面都不替我挣,我何必给他留颜面?我也不必保重什么,哪日若叫这逆子生生气死了我,大家清净!”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往他身上一摔:“这是什么?你竟敢瞒着我做出这样的事情来。”
容若拾起来看,原来是一道白折子,正是自己的笔迹,心里一跳,默不作声只跪在当地。明珠恨声道:“今儿梁公公悄悄打发人将这个给我,我打开一瞧,只唬得魂飞魄散。皇上赐婚,那是天大的恩典,圣恩浩荡,旁人做梦都想不来的喜事,你这个无法无天的东西,竟然敢私自上折请辞。皇上这是瞧在我的老脸上,不和你这不识抬举的东西计较,皇上若是将折子明发,我瞧你如何收场!”
纳兰夫人见他怒不可抑,怕儿子吃亏,劝道:“老爷先消消气,有话慢慢说,冬郎脸皮薄,皇上赐婚,他辞一辞也不算什么。”明珠冷笑一声:“真真是妇孺之见!你以为圣命是儿戏么?皇上漫说只是赐婚,就算今天是赐死,咱们也只能向上磕头谢恩。”指着容若问:“你这些年的圣贤书,都读到哪里去了?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,连三岁小儿皆知的道理,你倒敢违抗圣命!只怕此事叫旁人知晓,参你一本,说你目无君父,问你一个大不敬,连为父也跟着你吃挂落,有教子无方之罪!”
容若道:“皇上若是怪罪下来,儿子一人承担,决不敢连累父亲大人。”
明珠气得浑身发抖,指着他,只是嘴唇哆嗦着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转头四顾并无称手之物,随手操起高几上一只钧窑花瓶,狠狠向他头上掼去,纳兰夫人见他下这样的狠手,怕伤到儿子,从中拦阻,亦被推了个趔趄,容若虽不敢躲闪,但到底那花瓶砸得偏了,“咣啷”粉碎,瓷片四溅迸起,有一片碎瓷斜斜削过容若的额际,顿时鲜血长流。明珠犹未平气,见壁上悬着宝剑,扯下来便要拔剑,纳兰夫人吓得面无人色,死死抱住明珠的手臂,只道:“老爷,老爷,旁的不想,冬郎明儿还要去当值,万一皇上若问起来,可叫他怎么回奏。”
外头的丫头见老爷大发雷霆,早就黑压压跪了一地,明珠听见夫人如是说,喟然长叹一声,手里的剑就慢慢低了下去,纳兰夫人见儿子鲜血满面,连眼睛都糊住了,急痛交加,慌忙拿手绢去拭,那血只管往外涌,如何拭得干净。纳兰夫人不由慌了神,拿绢子按在儿子伤口上,那血顺着绢子直往下淌,纳兰夫人禁不住热泪滚滚,只说:“这可怎么是好。”明珠见容若血流不止,那情形甚是骇人,心下早自悔了,一则心疼儿子,二则明知皇帝素来待容若亲厚,见他颜面受伤,八成是要问的。不由顿足喝问:“人都死到哪里去了?”外头丫头婆子这才一拥进来,见了这情景,也都吓得慌了手脚,还是纳兰夫人的陪房瑞嬷嬷经事老成,三步并作两步走至案前,就将那宣德炉里的香灰抓了一大把,死死的按在容若的头上,方才将血止住。
容若衣襟之上淋淋漓漓全是鲜血,又是香灰又是药粉,一片狼藉,那样子更是骇人。明珠便有一腔怒火也再难发作,终究嗐了一声,只是道:“瞧着你这不成材的东西就叫我生气,今儿不许吃晚饭,到祠堂里跪着去!”纳兰夫人亦不敢再劝,只是坐在那里垂泪,两个丫头搀了纳兰出去,带他去祠堂里罚跪。
那样硬的青砖地,不过片刻,膝头处便隐隐生痛,祠堂里光线晦暗,绿色湖绉的帐帷总像是蒙着一层金色的细灰,香烟袅袅里只见列祖列宗的画像,那样的眉,那样的眼,微微低垂着,仿佛于世间万事都无动于衷。雕花长窗漏进来的日光,淡而薄的烙在青砖地上,依稀看得出富贵万年花样。芙蓉、桂花、万年青,一枝一叶镂刻分明,便是富贵万年了。这样好的口彩,一万年……那该有多久……久得自己定然早已化成了灰,被风吹散在四野里……跪得久了,双膝已经发麻,额上的伤口却一阵赶似一阵火烧火燎般灼痛。可是任凭伤处再如何痛,都抵不住心口那微微的疼,仿佛有极细的丝线牵扯在那里,每一次心跳都涉起更痛的触感。这样多年,他已经死了心,断了念,总以为可以不恸不怒,可是为何还叫他能瞥见一线生机。便如窒息的人突然喘过气来,不过片刻,却又重新被硬生生残忍的扼住喉头。
琳琅……琳琅……
这名字便如在胸中唤了千遍万遍,如何可以忘却,如何可以再次眼睁睁的错失……哪怕明知无望,他总还是希冀着万一,他与她,如果注定今世无缘,那么他总可以希冀不再累及旁人,总可以希冀日后的寂寞与宁静……
外面有细微的脚步声,大丫头荷葆悄悄道:“太太来了。”他一动不动跪在那里,纳兰夫人见着,心中一酸,含泪道:“我的儿,你但凡往日听我一句劝,何至于有今日。”一面说,一面只是拭泪。纳兰夫人身后跟着丫头霓官,手里托着一只翠钿小匣,便交与荷葆。纳兰夫人道:“这原是皇上赏给你父亲的西洋伤药,说是止血化瘀最是见效,用后不留疤痕的。才刚你父亲打发人从外头拿进来。”含泪道:“你父亲嘴里虽不说,其实疼你的心,和老太太、和我,都是一般的。”
容若纹丝不动跪在那里,沉默片刻,方才道:“儿子明白。”
纳兰夫人拭着眼泪,轻轻叹了口气,说:“你父亲时常拘着你,你要体谅他的心。他有他的难处,如今咱们家圣眷优渥,尊荣富贵,皇上待你又亲厚,赐婚这样的喜事,旁人想都想不来,你莫要犯了糊涂。”
容若并不做声,纳兰夫人不由红了眼圈,道:“我知道你的心思,你心里还记着你妹妹--这么些年来,你的苦,额娘都知道。可是,你不得不死了这份心啊。琳琅那孩子纵有千般好,万般好,她也只是一个籍没入官的罪臣孤女。便如老太太当日那样疼她,末了还不是眼睁睁只得送她进宫去。”
容若心如刀割,只紧紧抓着袍襟,手背上泛起青筋,那手亦在微微发抖。跪得久了,四肢百骸连同五腑六脏似都麻木了,可是这几句话便如重新剖开他心里的伤,哪里敢听,哪里忍听?可纳兰夫人的字字句句便如敲在他心上一样:“我知道你心里怨恨,可你终究要为这阖家上下想想,你父亲对你寄予厚望,老太太更是疼你,卫家牵涉鳌拜大案,依你父亲的说法,这辈子都是罪无可恕,只怕连下辈子,也只得祈望天恩。康熙八年的那场滔天大祸,我可是记得真真儿的,那卫家是什么样的人家?亦是从龙入关,世代功勋,钟鸣鼎食的人家,说是获罪,立时就抄了家。那才真叫家破人亡,卫家老太爷上了年纪,犯了痰症,只拖了两天就去了,反倒是个有福的。长房里的男人都发往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,女眷籍没入官。一门子老的老,小的小,顿时都和没脚蟹似的,凭谁都能去糟践,你没见过那情形,瞧着真真叫人心酸。”
他如何不晓得……正是冬日,刚刚下了一点小雪,自己笑吟吟的进上房,先请下安去:“老太太。”却听祖母道:“去见过你妹妹。”袅袅婷婷的小女儿,浑身犹带着素孝,屈膝叫了声:“大哥哥”,他连忙搀起来,清盈盈的眼波里,带着隐隐的哀愁,叫人心疼得心软……那一双瞳仁直如两丸黑宝石浸在水银里,清澈得如能让他看见自己……有好一阵子,他总无意撞见她默默垂泪。那是想家,却不敢对人说,连忙的拭去,重又笑颜对人。可那笑意里隐约的哀愁,越发叫人心疼……
家常总是不得闲,一从书房里下来,往她院子里去,窗前那架鹦鹉,教会了它念他的新词:“休近小阑干,夕阳无限山……”可怜无数山……隐隐的翠黛蛾眉,痴痴的小儿女心事……轰然竟是天翻地覆……任他如何,任她如何……心中惟存了万一的指望,可如何能够逆天而还?这天意,这圣谕,这父命……一件件,一层层,一重重,如万钧山石压上来,压得他粉身碎骨,粉身碎骨并不足惜,可他哪怕化作齑粉,如何能够挽回万一?
母亲拿绢子拭着眼泪:“琳琅到我们家来这么些年,咱们也没亏待过她,吃的、用的,都和咱们家的姑娘一样。老太太最是疼她,我更没藏过半分私心,举凡是份例的东西,都是挑顶尖儿的给她,那孩子确实可人疼啊。可是又有什么法子,哪怕有一万个舍不得,哪里能违逆了内务府的规矩法度。到了如今,你就算不看在额娘生你养你一场,你忍心叫老太太再为你着急伤心?就算你连老太太和我都丝毫不放在心上,你也要替琳琅想想,万一叫旁人知道你的糊涂心思,你们自己确是清清白白,可旁人哪里会这样想。她到时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,在宫里还能有活命么?听额娘一句劝,这都是命,我的儿,凭你再怎么,如何挣得过天命去?”
容若本来是孤注一掷,禁不住母亲一路哭,一路说,想起昔日种种,皆如隔世。那些年的光阴,一路走来,竟都成了枉然,而今生竟然再已无缘。无法可避宫门似海,圣命如天,心中焦痛如寸寸肠断,念及母亲适才为了自己痛哭流涕,拳拳慈爱之心,哪忍再去伤她半分,更何况琳琅……琳琅……一念及这个名字,似乎连呼吸都痛彻心扉,自己如何能够累及她,这么多年……她哪怕仍和自己是一样的心思,可自己哪里能够再累及她……怎么能够再累及她……心中辗转起伏,尽是无穷无尽的悲凉。只觉这祠堂之中,黯黯如茫茫大海,将自己溺毙其中,一颗心灰到极处,再也无半分力气挣扎。
u幽 铨汶子扳粤读

正文 第五章 六龙天上(一) 字数:8805
桃花羞作无情死,感激东风。吹落娇红,飞入窗间伴懊侬。谁怜辛苦东阳瘦,也为春慵。不及芙蓉,一片幽情冷处浓。
——纳兰容若《采桑子》
因为折子并没有明发,所以明珠以密折谢罪,皇帝明知纳兰对那吹箫之人甚是向往,恐是顾忌明珠对婚事不悦,故而有此推搪作态。所以有意将折子交给明珠,明珠果然诚惶诚恐,上专折谢罪。如今看来此事已谐,他握笔沉吟,那笔尖朱砂本舔得极饱,这么一迟疑的功夫,“嗒”一轻响,一滴朱砂落在折子上,极是触目。皇帝微觉不吉,不由轻轻将折子一推,搁下了笔。
琳琅正捧了茶进来,见皇帝搁笔,忙将那小小的填漆茶盘奉上,皇帝伸手去接,因规矩不能与皇帝对视,目光微垂,不想瞥见案头折子上极熟悉的笔迹:“奴才伏乞小儿性德婚事……”顿时胸口一紧,手中不知不觉已经一松,只听“咣啷”一声,一只竹丝白纹的粉定茶盏已经跌得粉碎,整杯滚烫的热茶全都泼在御案上,皇帝不由“呀”了一声,她骤然回过神来,脸色煞白:“奴才该死!”见御案上茶水几狼藉,皇帝已经站了起来,她只吓得面无人色:“万岁爷烫着没有?”
皇帝见她怯怯的一双明眸望着自己,又惊又惧,那模样说不出的可怜。正待要说话,梁九功早就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,一面替皇帝收拾衣襟上的水痕,转头就呵斥琳琅:“你这是怎么当差的?今儿烫着万岁爷了,就算拿你这条命也不够抵换。”她本就脸色惨白,犯了这样的大错,连唇上最后一抹血色都消失不见,盈盈含泪,几欲要哭出来了。强自镇定,拿绢子替皇帝拭着衣襟上的水痕。
因两人距得极近,皇帝只觉幽幽一脉暗香袭来,萦绕中人欲醉,她手中那素白的绢子,淡缃色丝线绣的四合如意云纹,让人心里忽得一动。梁九功一迭声嚷:“快快去取烫伤药。”早有小太监飞奔着去了,皇帝道:“朕没烫着。”低头见她手腕上已经起了一燎水泡,不觉道:“可烫着了不曾?”托住她的手肘,替她拉高了袖子,但见一截雪白藕臂,莲青衣袖衬着,越发显得如凝脂玉酥,那烫伤的红痕更显触目,皇帝此时方觉得不妥,撒开了手,琳琅早就面红耳赤,窘得说不出话来。
幸得小太监已经取了烫伤药来,梁九功见皇帝并未受伤,才算松了口气。对着琳琅亦和颜悦色起来:“先下去上药,烫伤了可不是顽的,这几日可不必当差了。”
她回到房中之后,虽上了药,但手腕上一阵一阵燎痛,起坐不定,躺在床上闭目许久,才朦胧假寐。过不一会儿,画珠下值回来,已经听说她伤了手,便替她留了稀饭。又问她:“今日又是小四儿该班,你可有什么要捎带的?”本来禁宫之中,是不让私传消息的,但太监们有奉差出宫的机会,宫女们私下里与他们交好,可往外夹带家信,或是一二事物,不过瞒上不瞒下罢了。她们在御前行走,那些太监苏拉们更是巴结,自然隔不了几日便来奉承。
琳琅心中难过,只摇一摇头。画珠见她神色有异,以为是适才受了梁九功的斥责,便安慰她说:“当差哪有不挨骂的,骂过就忘,可别想着了。好容易小四儿出去一遭,你不想往家里捎带什么东西?”琳琅腕上隐隐灼痛,心中更是痛如刀绞,只低声道:“我哪里还有家。”轻轻叹了口气,望着窗外,但见庭中花木扶疏,一架荼蘼正开得满院白香,微风吹过,春阴似水,花深如海,寂寂并无人声。
开到荼蘼花事了,这迟迟春日,终究又要过去了。
虽说太医院秘制的伤药极是灵验,但烫伤后亦休养了数日,这一日重新当值,恰值皇帝前去天坛祈雨。天子祈雨,典章大事,礼注仪式自然是一大套繁文缛节,最要紧的是,要挑个好日子。钦天监所选良辰吉日,却有一多半是要看天行事。原来大旱之下天子往天坛祭天祈雨,已经是最后的“撒手锏”,迫不得已断不会行。最要紧的是,皇帝祭天之后,一定要有雨下,上上大吉是祈雨当日便有一场甘霖,不然老天爷竟不给皇帝半分面子,实实会大大有损九五至尊受命于天的尊严。所以钦天监特意等到天色晦暗阴云密布,看来近日一场大雨在即,方报上了所挑的日子。
己卯日皇帝亲出午门,步行前往天坛祈雨。待御驾率着大小臣工缓步行至天坛,已然是狂风大作,只见半天乌云低沉,黑压压的似要摧城。待得御驾返回禁城,已经是申初时刻,皇帝还没有用晚膳。皇帝素例只用两膳,早膳时叫起见臣子,午时进晚膳,晚上则进晚酒点心。还是太祖于马背上征战时立下的规矩。皇帝已经斋戒三天,这日步行数里,但方当盛年,到底精神十足,反倒胃口大开,就在乾清宫传膳,用了两碗老米饭,吃得十分香甜。
琳琅方捧了茶进殿,忽听那风吹得窗子“啪”一声就开了,太监忙去关窗,皇帝却吩咐:“不用。”起身便至窗前看天色,只见天上乌云翻卷,一阵风至,挟着万线银丝飘过。只见那雨打在瓦上噼叭有声,不一会儿功夫,雨势便如盆倾瓢泼,殿前四下里便腾起蒙蒙的水气来,皇帝不觉精神一振,说了一声:“好雨!”琳琅便端着茶盘屈膝道:“奴才给主子道喜。”
皇帝回头见是她,便问:“朕有何喜?”
琳琅道:“大雨已至,是天下黎民久旱盼得甘霖之喜,自然更是万岁爷之喜。”皇帝心中欢喜,微微一笑,伸手接了茶,方打开盖碗,已觉有异:“这是什么?”
琳琅忙道:“万岁爷今日步行甚远,途中必定焦渴,晚膳又进得香,所以奴才大胆,叫御茶房预备了杏仁酪。”
皇帝问:“这是回子的东西吧。”琳琅轻声应个“是。”皇帝浅尝了一口,那杏仁酪以京师甜杏仁用热水泡,加炉灰一撮,入水,候冷,即捏去皮,用清水漂净,再量入清水,兑入上用江米,如磨豆腐法带水磨碎成极细的粉。用绢袋榨汁去渣,以汁入调、煮熟,兑了奶子,最后加上西洋雪花洋糖,一盏津甜软糯,皇帝只觉齿颊生香,极是甘美。道:“这个甚好,杏仁又润肺,你想得很周到。”问:“还预备有没有?”
琳琅答:“还有。”皇帝便说:“送些去给太皇太后。”琳琅便领旨出来,取了提盒来装了一大碗酪,命小太监打了伞,自己提了提盒,去慈宁宫太皇太后处,
太皇太后听闻皇帝打发人送酪来,便叫琳琅进去。但见端坐炕上的太皇太后,穿着家常的绛色纱纳绣玉兰团寿夹衣,头上亦只插带两三样素净珠翠,端庄慈和,隐隐却极有威严之气,琳琅进殿恭敬行了礼,便侍立当地,太皇太后满面笑容,极是欢喜:“难为皇帝事事想着我,一碗酪还打发人冒雨送来。”见琳琅衣裳半湿,微生怜意,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琳琅答:“回太皇太后的话,奴才叫琳琅。”
太皇太后笑道:“这名字好,好个清爽的孩子,以前没见过你,在乾清宫当差多久了?”
琳琅道:“奴才方在御前当差一个月。”太皇太后点一点头,问:“皇帝今日回来,精神还好吗?”琳琅答:“万岁爷精神极好,走了那样远的路,依旧神采奕奕。”太皇太后又问:“晚膳进的什么?香不香?”
琳琅一一答了,太皇太后道:“回去好好当差,告诉你主子,他自个珍重身子,也就是孝顺我了。”
琳琅应“是。”,见太皇太后并无旁的话吩咐,便磕了头退出来,依旧回乾清宫去。
那雨比来时下得更大,四下里只听见一片“哗哗”的水声。那殿基之下四面的驭水龙首,疾雨飞泄,蔚为壮观。那雨势急促,隔了十数步远便只见一团团水气,红墙琉瓦的宫殿尽掩在迷蒙的大雨中。风挟着雨势更盛,直往人身上扑来。琳琅虽打着伞,那雨仍不时卷入伞下,待回到乾清宫,衣裳已经湿了大半。只得理一理半湿的鬓发,入殿去见驾。
皇帝平素下午本应有日讲,因为祈雨这一日便没有进讲。所以皇帝换了衣裳,很闲适的检点了折子,又叫太监取了《职方外纪》来。方瞧了两三页,忽然极淡的幽香袭人渐近,不禁抬起头来。
琳琅盈盈请了个安,道:“回万岁爷的话,太皇太后见了酪,很是欢喜,问了皇上的起居,对奴才说,万岁爷您自个珍重身子,也就是孝顺太皇太后了。”
皇帝听她转述太皇太后话时,便站起来静静听着。待她说完,方觉得那幽香萦绕,不绝如缕,直如欲透入人的骨髓一般。禁不住注目,只见乌黑的鬓发腻在白玉也似的面庞之侧,发梢犹带晶莹剔透的水珠,落落分明。却有一滴雨水缓缓滑落,顺着那莲青色的衣领,落下去转瞬不见,因着衣衫尽湿,勾勒显出那盈盈体态,却是楚楚动人。那雨气湿衣极寒,琳琅只觉鼻端轻痒难耐,只来得及抽出帕子来掩着,忍不住打了个喷嚏,这是御前失仪,慌忙退后两步,道:“奴才失礼。”慌乱里手中帕子又滑落下去,轻盈盈无声落地。
拾也不是,不拾更不是,心下一急,颊上微微的晕红便透出来,叫皇帝想起那映在和阗白玉梨花盏里的芙蓉清露,未入口便如能醉人。他却不知不觉拾起那帕子,伸手给她。她接也不是,不接更不是,颊上飞红,如同醉霞。偏偏这当口梁九功带着画珠捧了坎肩进来,梁九功最是机警,一见不由缩住脚步。皇帝却已经听见了脚步声,回手却将手帕往自己袖中一掖。
皇帝是背对着梁九功,梁九功与画珠都没瞧见什么。琳琅涨红了脸,梁九功却道:“瞧这雨下的,琳琅,去换了衣裳再来,这样子多失礼。”虽是大总管一贯责备的话语,说出来却并无责备的语气。琳琅不知他瞧见了什么,只得恭敬道:“是。”
她心里不安,到了晚间,皇帝去慈宁宫请安回来,梁九功下去督促太监们下钥,其余的宫女太监都在暖阁外忙着剪烛上灯,单只剩她一个人在御前,殿中极静,静得听得到皇帝的衣袖拂在紫檀大案上窸窣之声,眼睁睁瞧着盘中一盏茶渐渐凉了,便欲退出去换一盏。皇帝却突然抬头叫住她:“等一等。”她心里不知为何微微有些发慌起来。皇帝很从容的从袖间将那方帕子取出来,说:“宫里规矩多,像下午那样犯错,叫人见到是要受责罚的。”那口气十分的平和,琳琅接过帕子,便低声道:“谢万岁爷。”
皇帝轻轻颔首,忽见门外人影一晃,问:“谁在那里鬼鬼祟祟?”
却是敬事房的首领太监魏长安,磕了一个头道:“请万岁爷示下。”方捧了银盘进来,琳琅退出去换茶,正巧在廊下遇见画珠抱了衣裳,两个人一路走着,画珠远远见魏长安领旨出来,便向琳琅扮个鬼脸,凑在她耳边轻声问:“你猜今天万岁爷翻谁的牌子?”
琳琅只觉从耳上滚烫火热,那一路滚烫的绯红直烧到脖子下去。只道:“你真是不老成,这又关着你什么事了?”画珠吐一吐舌头:“我不过听说端主子失宠了,所以想看看哪位主子圣眷正隆。”
琳琅道:“哪位主子得宠不都一样,说你懒,你倒爱操心不相干的事。”忽然怅然道:“不知芸初现在怎么样了。”御前宫女,向来不告假不能胡乱走动,芸初自也不能来乾清宫看她。画珠道:“好容易我来了,芸初偏又去了,咱们三个人是一块儿进的宫,好得和亲姊妹似的,可恨总不能在一块儿……”只叹了口气。琳琅忽然哧地一笑:“你原来还会叹气,我以为你从来不知道发愁呢。”画珠道:“人生在世,哪里有不会发愁的。”
琳琅与画珠如今住同一间屋子,琳琅睡觉本就轻浅,这日失了觉,总是睡不着。却听见那边炕上窸窸窣窣,却原来画珠也没睡着。不由轻声叫了声:“画珠。”画珠问:“你还醒着呢?”琳琅道:“新换了这屋子,我已经三四天没有黑沉的睡上一觉了。”又问:“你今天是怎么啦,从前你头一挨枕头便睡着了,芸初老笑话你是瞌睡虫投胎。”画珠道:“今天万岁爷跟我说了一句话。”
琳琅不由笑道:“万岁爷跟你说什么话了,叫你半夜都睡不着?”
画珠道:“万岁爷问我--”忽然顿住了不往下说,琳琅问:“皇上问你什么了?”画珠只不说话,过了片刻突然笑出声来:“也没什么,快睡吧。”琳琅恨声道:“你这坏东西,这样子说一半藏一半算什么?”画珠闭上眼不做声,只是装睡,琳琅也拿她没有法子。过得片刻,却听得呼吸均匀,原来真的睡着了,琳琅辗转片刻,也朦胧睡去了。
第二日卯时皇帝就往乾清门御门听政去了,乾清宫里便一下子静下来。做杂役的太监打扫屋子,拂尘拭灰。琳琅往御茶房里去了回来,画珠却叫住她至一旁,悄声道:“适才太后那里有人来,我问过了,如今芸初一切还好。”琳琅道:“等几时有了机会告假,好去瞧她。”
要告假并不容易,一直等到四月末,皇帝御驾出阜成门观禾,乾清宫里除了梁九功带了御前近侍的太监们随扈侍候,琳琅画珠等宫女都留在宫里。琳琅与画珠先一日便向梁九功告了假,这日便去瞧芸初。
谁知芸初却被太后打发去给端嫔送东西,两个人扑了个空,又不便多等,只得折返乾清宫去。方进宫门,便有小太监慌慌张张迎上来:“两位姐姐往哪里去了?魏谙达叫大伙儿全到直房里去呢。”
琳琅问:“可是出了什么事?”那小太监道:“可不是出了事--听说是丢了东西。”
画珠心里一紧,忙与琳琅一同往直房里去了。直房里已经是黑压压一屋子宫女太监,全是乾清宫当差的人。魏长安站在那里,板着脸道:“万岁爷那只子儿绿的翡翠扳指,今儿早起就没瞧见了。原没有声张,如今看来,不声张是不成了。”便叫过专管皇帝佩饰的太监姜二喜:“你自己来说,是怎么回事?”
姜二喜哭丧着脸道:“就那么一眨眼功夫……昨儿晚上还瞧着万岁爷随手摘下来撂那炕几上了,我原说收起来来着,一时忙着检点版带、佛珠那些,就混忘了。等我想起来时,侍寝的敬主子又到了。只说不碍事,谁知今儿早上就没瞧见了。这会子万岁爷还不知道,早上问时,我只说是收起来了。待会儿万岁爷回宫,我可活不成了。”
魏长安道:“查不出来,大伙儿全都活不成。或者是谁拿了逗二喜玩,这会子快交出来。”屋子里静得连根针掉地下也听得见,魏长安见所有人的屏息静气,便冷笑一声说:“既然要敬酒不吃吃罚酒,那我也不客气了。所有能近御前人,特别是昨天进过西暖阁的人,都给我到前边来。”
御前行走的宫女太监,只得皆出来,琳琅与画珠也出来了。魏长安道:“这会子东西定然还没出乾清宫,既然闹出家贼来,咱们只好撕破了这张脸,说不得,一间间屋子搜过去。”琳琅回头见画珠脸色苍白,便轻轻握了她的手,谁知画珠将手一挣,朗声道:“魏谙达,这不合规矩。丢了东西,大家虽然都有嫌疑,但你叫人搜咱们的屋子,这算什么?”
魏长安本来趾高气扬,但这画珠是太后指过来的人,本来还存了三分顾忌。但她这样劈头盖脸的当堂叫板,如何忍得住,只将眼睛一翻:“你这意思,你那屋子不敢叫咱们搜了?”画珠冷笑道:“我又不曾做贼,有什么不敢的?”魏长安便微微一笑:“那就好啊,咱们就先去瞧瞧。”画珠还要说话,琳琅直急得用力在她腕上捏了一把。画珠吃痛,好歹忍住了没再作声。
当下魏长安带了人,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看过去。将箱笼柜子之属都打开来,及至到了琳琅与画珠屋中,却是搜得格外仔细,连床褥之下都翻到了。画珠看着一帮太监翻箱倒柜,只是连连冷笑。忽听人叫了一声,道:“找着了。”
却是从箱底垫着的包袱下翻出来的,果然是一只通体浓翠的翡翠扳指,迎着那太阳光,那所谓子儿绿的翠色水汪汪的,直欲滴下来一般。魏长安忙接了过去,交与姜二喜,姜二喜只瞧了一眼便道:“就是这个,内壁里有万岁爷的名讳。”魏长安对着光瞧,里面果然镌着“玄烨”二字,唇边不由浮起冷笑:“这箱子是谁的?”
琳琅早就脸色煞白,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,倒似立都立不稳了,连声音都遥远得不似自己:“是我的。”
魏长安瞧了她一眼,轻轻叹了口气,又摇了摇了头,似大有惋惜之意。画珠却急急道:“琳琅绝不会偷东西,她绝不会偷东西。”魏长安道:“人赃并获,还有什么说的?”画珠脱口道:“这是有人栽赃嫁祸。”魏长安笑道:“你说得轻巧,谁栽赃嫁祸了?这屋子谁进得来,谁就能栽赃嫁祸?”画珠气得说不出话来,琳琅脸色苍白,手足只是一片冰凉,却并不急于争辩。魏长安对琳琅道:“东西既然找着了,就麻烦你跟我往贵主子那里回话去。”
琳琅这才道:“我不知道这扳指为什么在我箱子里,到贵妃面前,我也只是这一句话。”魏长安笑道:“到佟主子面前,你就算想说一千句一万句也没用。”便一努嘴,两名小太监上来,琳琅道:“我自己走。”魏长安又笑了一声,带了她出去,往东六宫去向佟贵妃交差。
佟贵妃抱恙多日,去时御医正巧来请脉,只叫魏长安交去给安嫔处置,魏长安便又带了琳琅去永和宫见安嫔。安嫔正用膳,并没有传见,只叫宫女出来告诉魏长安:“既然是人赃并获拿住了,先带到北五所去关起来,审问明白供认了,再打她四十板子,撵到辛者库去做杂役。”
魏长安“嗻”了一声,转脸对琳琅道:“走吧。”
北五所有一排堆放杂物的黑屋子,魏长安命人开了一间屋子,带了琳琅进去。小太监端了把椅子来,魏长安便在门口坐下,琳琅此时心里倒安静下来,伫立在那里不声不响。
魏长安咳嗽一声,道:“何必呢,你痛快的招认,我也给你个痛快。你这样死咬着不开口,不过是多受些皮肉之苦罢了。”
琳琅道:“安主子的谕,只说我供认了,方才可以打我四十板子。况且这事情不是我做下的,我自不会屈打成招。”
魏长安不由回过头去,对身后侍立的小太监啧啧一笑:“你听听这张利嘴……”转过脸来,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:“这么说,你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?”
琳琅缓缓道:“魏谙达,今儿的这事,我不知道您是真糊涂,还是装糊涂。您这样一个聪明人,必然早就知道我是叫人栽赃陷害的,我只不知道我得罪了谁,叫人家下这样的狠手来对付我。只是魏谙达已经是敬事房的总管,不知道以您的身份,何苦还来趟这一趟混水。”
魏长安倒不妨她说出这样一篇话来,怔了一怔,方笑道:“你这话里有话啊,真是一张利嘴,可惜却做了贼。今儿这事是我亲眼目睹人赃并获,你死咬着不认也没用。安主子已经发了话,我今天就算四十板子打死了你,也是你命薄,经受不起那四十板子。”
琳琅并不言语,魏长安只觉得她竟无惧色,正在此时,一名小太监忽然匆匆进来:“魏谙达,荣主子有事传您过去。”
魏长安连忙站起来,吩咐人:“将她锁在这里,等我回来再问。”
那间屋子没有窗子,一关上门,便只门缝里透进一线光。琳琅过了许久,才渐渐能看清东西。摸索着走到墙边,在那胡乱堆着的脚踏上坐下来。那魏长安去了久久却没有回来,却也没有旁人来。
她想起极小的时候,是春天里吧,桃花开得那样好,一枝枝红艳斜欹在墙外。丫头拿瓶插了折枝花儿进来,却悄声告诉她:“老爷生了气,罚冬郎跪在佛堂里呢。”大家子规矩严,出来进去都是丫头嬷嬷跟着,往老太太屋里去,走过佛堂前禁不住放慢了步子,只见排门紧锁,侍候容若的小厮都垂头丧气的侍立在外头。到底是老太太一句话,才叫放出来吃晚饭。
第二日方进来瞧她,只说:“那屋子里黑咕隆咚,若是你,定会吓得哭了。”自己只微微一笑:“我又不会带了小厮偷偷出城,怎么会被罚跪佛堂?”十余岁少年的眼睛明亮如天上最美的星光:“琳妹妹,只要有我在,这一世便要你周全,断不会让人关你在黑屋子里。”
屋中闷不透气,渐渐地热起来,她抽出帕子来拭汗,却不想帕上隐隐沾染了一缕异香。上好的龙涎香,只消一星,那香气便可萦绕殿中,数日不绝。乾清宫暖阁里总是焚着龙涎香,于是御衣里总是带着这幽幽的香气。四面皆是漆黑的,越发显得那香气突兀,她将帕子又掖回袖中。
她独个在这黑屋子里,也不知过了多久,只觉得像是一月一年都过完了似的,眼见着门隙间的阳光,渐渐黯淡下去,大约天色已晚,魏长安却并没有回来。
门上有人在“嗒嗒”轻轻叩着门板,她忙站起来,竟是芸初的声音:“琳琅。”低低地问:“你在不在里面?”琳琅忙走到门边:“我在。”芸初道:“怎么回事?我一听见说,就告了假来瞧你,好容易求了那两位公公,放了我过来和你说话。”
琳琅道:“你快走,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,没得连累了你。”
芸初道:“好端端的,这是怎么了。我回去听见说你和画珠来瞧我,偏没有遇上。过了晌午,姐姐过来给太后请安,正巧说起乾清宫的事,才知道竟然是你出了事,我央姐姐替你求情,可你是御前的人,姐姐也说不上话。”
琳琅心中感念,道:“芸初你快走吧,叫人看见可真要连累你了。”芸初问:“你这是得罪了谁?”琳琅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芸初说:“你真是糊涂,你在御前,必然有得罪人的地方,再不然,就是万岁爷待你特别好。”
琳琅不知为何,猛然忆起那日皇帝递过帕子来,灯外的纱罩上绣着浅金色龙纹,灯光晕黄映着皇帝的一双手,晰白净利,隐着力道。那帕子轻飘飘地执在他手上,却忽然有了千钧重似的。她心乱如麻,轻轻叹了口气:“万岁爷怎么会待我特别好。”
芸初道:“此处不宜多说,只一桩事--我听人说,那魏长安是安主子的远房亲戚,你莫不是得罪了安主子?”
琳琅道:“我小小的一名宫女,在御前不过月余功夫,怎么会见罪于安主子。”她怕人瞧见,只连声催促芸初离去,说:“你冒险来瞧我,这情分我已经惟有铭记了,你快走,没得连累你。”芸初情知无计,只再三不肯,忽听那廊下太监咳嗽两声,正是递给芸初的暗号,示意有人来了。琳琅吃了一惊,芸初忙走开了。
琳琅听那脚步声杂沓近来,显然不止一人,不知是否是魏长安回来了,心中思忖,只听咣啷啷一阵响,锁已经打开,门被推开,琳琅这才见着外面天色灰白,暮色四起,远远廊下太监们已经在上灯。小太监簇拥着魏长安,夜色初起,他一张脸也是晦暗不明。那魏长安亦不坐了,只站在门口道:“有这半晌的功夫,你也尽够想好了。还是痛快认了吧,那四十板子硬硬头皮也就挺过去了。”
琳琅只道:“不是我偷的,我决不能认。”
魏长安听她如是说,便向小太监使个眼色。两名小太监上前来,琳琅心下强自镇定,任他们推搡了往后院去,司刑的太监持了朱红漆杖来。魏长安慢悠悠的道:“老规矩,从背至腿,只别打脸。”一名太监便取了牛筋来,将琳琅双手缚住。他们绑人都是早绑出门道来的,四扭四花的牛筋,五大三粗的壮汉也捆得动弹不得。直将那牛筋往琳琅腕上一绕,用力一抽,那纤细凝白的手腕上便缓缓浮起淤紫。
诠蚊字坂越渎

正文 第五章 六龙天上(二) 字数:2412
皇帝在戌初时分回宫,画珠上来侍候更衣,侍候冠履的太监替皇帝摘了朝服冠带,皇帝换下明黄九龙十二章的朝服,穿了家常绛色两则团龙暗花缎的袍子,神色间微微有了倦意。等传了点心,芳景上来奉茶,皇帝忽然想起来,随口道:“叫琳琅去御茶房,传杏仁酪来。”
芳景道:“回万岁爷的话,琳琅犯了规矩,交慎刑司关起来了。”
皇帝问:“犯规矩?犯了什么规矩?”芳景道:“奴才并不知道。”皇帝便叫:“梁九功!”
梁九功连忙进来,皇帝问他:“琳琅犯了什么规矩?”梁九功这日随扈出宫,刚回来还未知道此事,摸不着头脑。画珠在一旁忍不住道:“万岁爷只问魏谙达就行了。”皇帝没有问她话,她这样贸贸然搭腔,是极不合规矩的,急得梁九功直向她使眼色。好在皇帝并没有计较,只道:“那就叫魏长安来。”
却是敬事房的当值太监冯四京来回话:“万岁爷,魏谙达办差去了。”梁九功忙道:“糊涂东西,凭他办什么差事去了,还不快找了来?”冯四京连忙磕了个头,便要退出去,皇帝却叫住他:“等一等,问你也一样。”
梁九功见皇帝负手而立,神色平和,瞧不出什么端倪。梁九功便问冯四京道:“侍候茶水的琳琅,说是犯了规矩,叫你们敬事房锁起来了,是怎么一回事?”
冯四京道:“琳琅偷了东西,奉了安主子的吩咐,锁到北五所去了。”梁九功问:“偷东西,偷什么东西了?”冯四京答:“就是万岁爷那只子儿绿的翡翠扳指。魏谙达带了人从琳琅箱子里搜出来,人赃并获。”
皇帝“哦”了一声,神色自若地说:“那扳指不是她偷的,是朕赏给她的。”
殿中忽然人人都尴尬起来,空气里似渗了胶,渐渐叫人缓不过气来。冯四京唬得磕了个头,声调已经颇为勉强:“万岁爷,这个赏赐没有记档。”凡例皇帝若有赏赐,敬事房是要记录在册,某年某月某日因某事赏某人某物。冯四京万万想不到皇帝竟会如此说,大惊之下额上全是涔涔的冷汗,心中惶然恐惧。
皇帝瞧了梁九功一眼,梁九功连忙跪下去,说:“奴才该死,是奴才一时疏忽,忘了将这事告诉敬事房记档。”
殿中诸人都十分尴尬,那只翡翠扳指既然是御用之物,自然价值连城。况且皇帝自少年初习骑射时便带得惯了,素来为皇帝心爱之物,随身不离,等闲却赏给了一个宫女。人人心里猜忖着这里面的文章,只是都不敢露出什么异色来。冯四京却连想都已经不敢往下想。
最后还是梁九功轻声对冯四京道:“既然琳琅没偷东西,还不叫人去放了出来。”
冯四京早就汗得连衣裳都湿透了,只觉得那两肋下嗖嗖生寒,连那牙关似乎都要“咯咯”作响。只“嗻”了一声却行而退,至殿外传唤小太监:“快,快,跟我去北五所。”
乾清宫里因着殿宇广阔,除了御案之侧两盏十六枝的烛台点了通臂巨烛,另有极大的纱灯置在当地,照得暖阁中明如白昼。冯四京去了北五所,敬事房的另一名当值太监方用大银盘送了牌子进来,皇帝只挥一挥手,说了一声:“去。”这便是所谓“叫去”,意即今夜不召幸任何妃嫔。敬事房的当值太监便磕了个头,无声无息的捧着银盘退下去。
梁九功早就猜到今晚必是“叫去”,便从小太监手里接了烛剪,亲自将御案两侧的烛花剪了,侍候皇帝看书。待得大半个时辰后,梁九功瞧见冯四京在外面递眼色,便走出来。冯四京便将身子一侧,那廊下本点着极大的纱灯,夜风里微微摇曳,灯光便如水波轻漾,映着琳琅雪白的一张脸,梁九功见她发鬓微松,被小宫女搀扶勉强站着,神色倒还镇定,便道:“姑娘受委屈了。”
琳琅只轻轻叫了声:“谙达。”冯四京在一旁道:“真是委屈姑娘了,我紧赶慢赶的赶到,到底还是叫姑娘受了两杖,好在并没伤着筋骨。”梁九功不理冯四京,只对琳琅道:“姑娘在这里稍等,我去向万岁爷回话。”便走进殿中去。皇帝仍全神贯注在书本上,梁九功轻轻咳嗽了一声,低声道:“万岁爷,琳琅回来了,是不是叫她进来谢恩?”
皇帝慢慢将书翻过一页,却没有答话。梁九功道:“琳琅倒真是冤枉,到底还是挨了两杖,奴才瞧她那样子十分委屈,只是忍着不敢哭罢了。”
皇帝将书往案上一掷,口气淡然:“梁九功,你什么时候也学的这么多嘴?”梁九功忙道:“奴才该死。”皇帝微微一笑,将书重新拿起,道:“叫她下去好好歇着,这两日先不必当差了。”
梁九功一时没料到皇帝会如此说,只得“嗻”了一声,慢慢退出。皇帝却叫住他,从大拇指上捋下那只翡翠扳指来,说:“朕说过这扳指是赏她的,把这个给她。”梁九功忙双手接了,来至廊下,见了琳琅,笑容满面道:“万岁爷吩咐,不必进去谢恩了。”又悄声道:“给姑娘道喜。”琳琅只觉手中一硬,已经多了一样物件。梁九功已经叫人:“扶下去歇着吧。”便有两名宫女上来,搀了她回自己屋里去。
琳琅虽只受了两杖,但持杖之人竟使了十分力,那外伤却是不轻。她强自挣扎到此时,只觉腿上巨痛难耐,回了屋中,画珠连忙上来帮忙,扶她卧到床上,梁九功却遣了名小宫女,送了外伤药膏来。那小宫女极是机灵,悄悄地道:“梁谙达说了,只怕姑娘受了外伤血淤气滞,这会子若传医问药,没得惊动旁人。这药原是西北大营里贡上来的,还是去年秋天里万岁爷赏的,说是化血散淤极佳的,姑娘先用着。”
画珠忙替琳琅道了谢,琳琅疼得满头大汗,犹向柜中指了一指。画珠明白她的意思,开了柜子取了匣子,将那黄澄澄的康熙通宝抓了一把,塞到那小宫女手中。说:“烦了妹妹跑一趟,回去谢谢梁谙达。”
那小宫女道:“谙达吩咐,不许姑娘破费呢。”不待画珠说话,将辫子一甩就跑了。
画珠只得掩上房门,替琳琅敷了药,再替她掖好了被子,自出去打水了。琳琅独自在屋里,只觉得痛得昏昏沉沉,摊开了一直紧紧攥着的手掌,却不想竟是那只子儿绿的翡翠扳指,幽幽的似一泓碧水,就着那忽明忽暗的灯光,内壁镌着铁钩银划的两个字:“玄烨”。她出了一身的汗,只觉得身子轻飘飘使不上力。那只扳指似发起烫来,烫得叫人拿捏不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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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六章 心字成灰(一) 字数:4482
烛花摇影,冷透疏衾刚欲醒。待不思量,不许孤眠不断肠。茫茫碧落,天上人间情一诺。银汉难通,稳耐风波愿始从。
——纳兰容若《减字木兰花》
半夜里下起雨来,淅淅沥沥了一夜,至天明时犹自漱漱有声,只听那檐头铁马,丁当乱响了一夜,和着雨声滴答,格外愁人似的。端嫔醒得早,自然睡得不好,便有起床气。宫女栖霞上来替她梳了头,正用早膳,去打听消息的太监已经回来了,磕了一个头方道:“回端主子话,据敬事房的小孟说,昨儿万岁爷是‘叫去’。”端嫔这才觉得心里痛快了些,漱了口浣了手,又向大玻璃镜子里打量自己那一身胭红妆花绣蝴蝶兰花的袍子,对栖霞道:“咱们去瞧瞧惠主子。”
栖霞忙命人打了伞,端嫔扶了她至惠嫔那里去。雨天无聊耐,惠嫔立在滴水檐下瞧着宫女替廊下的那架鹦鹉添食水。见端嫔来了,忙远远笑道:“今儿下雨,难为妹妹竟还过来了,快屋里坐。”只听那鹦鹉扑着翅膀,它那足上金铃便霍啦啦一阵乱响,那翅膀也扇得腾腾扑起。端嫔便道:“姐姐养的这只小虎儿,可有段时日了,只可惜还没学会说话。”
惠嫔并不着急答话,携了她的手进了屋中,方才道:“那小虎儿不学会说话也好。”轻轻叹了口气,说道:“妹妹没听见过说么--含情欲说宫中事,鹦鹉前头不敢言。前人的诗,也写得尽了。”
端嫔道:“这话我来说倒也罢了,姐姐圣眷正隆,何出此言。”惠嫔道:“妹妹如何不知道,皇上待我,也不过念着旧日情分,说到圣眷,唉……”她这一声叹息,幽幽不绝,端嫔正是有心事的人,直触得心里发酸,几欲要掉眼泪,勉强笑道:“咱们不说这个了,昨儿乾清宫的事,还有下文呢,不知姐姐听说了没有?”
惠嫔道:“能不听见说吗?今儿一大早,只怕东西六宫里全都知道了。”端嫔唇边便浮起一个微笑来,往东一指,道:“这回那一位,只怕大大的失了算计。常在河边走,哪能不湿鞋。照我说,她也太性急了,万岁爷不过多看哪个宫女两眼,她就想着方儿算计。”
惠嫔道:“倒不是她性急,她是瞅着气候未成,大约以为不打紧,所以想未雨绸缪。谁知万岁爷竟是不动声色,这回倒闹她个灰头土脸。”端嫔道:“依我看,万岁爷也未必是真瞧上了那个宫女,不然这会子早该有恩旨下来了。要叫我说,万岁爷是恼了那一位,竟然算计到御前的人身上去了,所以才敲山震虎,来这么一下子。”
惠嫔笑道:“妹妹说的极是。”端嫔忽然起了顽意:“不知那一位,这会子是不是躲在屋子里哭。佟贵妃连日身上不好,将六宫里的事都委了她,想必今儿她终于能闲下来了,咱们就去永和宫里坐坐吧。”
惠嫔便叫贴身宫女承香:“拿我的大氅来。”那承香却道:“主子忘了,方太医千叮万嘱,说主子正吃的那药,忌吹风呢。”惠嫔便骂道:“偏你记得这些不要紧的话,我不过和端主子去永和宫一趟,能受什么风?”端嫔忙道:“又何苦骂她,她也是一片孝心才记在心上。姐姐既吹不得风,这雨天确实风凉,我独个儿去瞧热闹也就是了。”
她起身告辞,惠嫔亲送到滴水檐下方回屋里。承香上来替惠嫔奉茶,惠嫔微微一笑,道:“你倒是机灵。”承香抿嘴一笑,道:“跟着主子这么久,难道这点子事还用主子再提点?”
惠嫔慢慢用碗盖撇着那茶叶,道:“她想瞧热闹,就叫她瞧去。谁不知道安嫔背后是佟贵妃?那佟贵妃总有做皇后的一天,这宫里行事说话,都不能不留退步。”略一凝神,道:“你去将我那里屋的箱子打开,将前儿得的珍珠膏和两样尺头拿了,去瞧瞧琳琅,只别惊动了旁人。”
承香欲语又止,惠嫔道:“我知道你想劝我,咱们犯不着这样上赶着去献殷勤,没得叫人觉得点眼。不过出了这档子事,怎么说我与她都是中表之亲,这时候去雪中送炭,她担保会感激不尽,这样合情合理的功夫,咱们不能不做。琳琅这妮子……将来只怕是咱们的心腹大患。”
承香道:“奴才可不明白了,早上不听人说,昨儿晚上放了她回去,皇上说不必谢恩,连见都没见她。”
惠嫔放下茶碗,道:“咱们这位万岁爷的性子,越是心里看重,面上越是淡着。他若是让进去谢恩,那才如端嫔所说,是生气永和宫的那一位算计了御前的人,所以才敲山震虎。他这么不叫进去,淡淡的连问都不问一声,你就还非得替我去瞧瞧琳琅不可了。”
承香这才抿嘴一笑:“奴才明白了。”
惠嫔却叹了口气:“千算万算,没有算到这一着,原以为她在辛者库是一辈子出不了头,没想到她竟然有本事到了御前,只怕咱们到头来聪明反被聪明误。”承香道:“主子放心,凭她如何,也越不过主子您的位份去。”惠嫔端起茶碗来,却怔怔的出了神,说:“如今只得走一步,算一步,那御前是个风高浪急的地方,咱们且静静看着,指不定会有人替咱们动手,我们省心省力。”
过了五月节,宫里都换了单衣裳。这天皇帝歇了午觉起来,正巧芜湖钞关的新贡墨进上来了。安徽本来有例贡贡墨,但芜湖钞关的刘源制墨精良,特贡后甚为皇帝所喜,此时皇帝见了今年的新墨,光泽细密,色泽墨润,四面夔纹,中间描金四字,正是御笔赐书“松风水月”。抬头见琳琅在面前,便说:“取水来试一试墨。”
侍候笔墨本是小太监的差事,琳琅答应着,从水盂里用铜匙量了水,施在砚堂中,轻轻地旋转墨锭,待墨浸泡稍软后,才逐渐地加力。因新墨初用,有胶性并棱角,不可重磨,恐伤砚面。皇帝不由微微一笑,那烟墨之香,淡淡萦开,只听那墨摩挲在砚上,轻轻的沙沙声。
皇帝只写了两个字,那墨确是落纸如漆,光润不胶。他素喜临董其昌,字本就亢气浑涵,多雍容之态,这两个字却写得极为清峻雅逸。琳琅接过御笔,搁回笔搁上。皇帝见她连耳根都红透了,于是问:“你认识字?”宫中祖制,是不许宫女识文断字的。她于是低声答:“奴才只认得几个字。”那脸越发红的火烫,声音细若蚊蝇:“奴才的名字,奴才认得。”
皇帝不由有些意外,太监宫女都在暖阁外,他轻轻咳嗽了一声,便将那张素笺折起,随手夹到一本书中,只若无其事,翻了算学的书来演算。他本长于算学,又聘西洋传教士教授西洋算法。闲暇之时,便常以演算为练习。琳琅见他聚精会神,便轻轻后退了一步。皇帝却突兀问:“你的生庚是多少?”
她怔了一怔,但皇帝问话,自是不能不答:“甲辰甲子戊辰……”皇帝寥寥数笔,便略一凝神,问:“康熙二年五月初七?”她面上又是微微一红,只应个“是。”皇帝又低头演算,殿中复又安静下来,静得能听见皇帝手中的笔尖,拖过软纸细微有声。
交了夏,天黑的迟,乾清宫里至戌初时分才上灯。梁九功见是“叫去”,便欲去督促宫门下钥,皇帝却踱至殿前,只见一钩清月,银灿生辉,低低映在宫墙之上,于是吩咐:“朕要出去散散。”
梁九功答应了一声,忙传令预备侍候鸾仪。皇帝只微微皱眉道:“好好的步月闲散,一大帮子人跟着,真真无趣。”梁九功只得笑道:“求主子示下,是往哪宫里去,奴才狗胆包天,求万岁爷一句,好歹总得有人跟着。”
皇帝想了一想:“哪宫里都不去,清清静静的走一走。”
因皇帝吩咐仪从从简,便只十数人跟着,一溜八盏宫灯簇拥了肩舆,迤逦出了隆福门,一路向北。梁九功不知皇帝要往哪里去,只是心中奇怪。一直从花园中穿过,顺贞门本已下钥,皇帝命开了顺贞门,这便是出了内宫了。神武门当值统领飞奔过来接驾,跪在肩舆之前行了大礼。皇帝只道:“朕不过是来瞧瞧,别大惊小怪的。”
统领恭恭敬敬“嗻”了一声,垂手退后,随着肩舆至神武门下,率了当值侍卫,簇拥着皇帝登上城楼。夜凉如水,只见禁城之外,东西九城万家灯火如天上群星落地,璀璨芒芒点点。神武门上本悬有巨制纱灯,径圆逾丈,在风中摇曳不定。
皇帝道:“月下点灯,最煞风景。”便顺着城墙往西走去,梁九功正欲领着人跟着,皇帝却说:“你们就在这里,朕要一个人静一静。”
梁九功吓得请了个安,道:“万岁爷,这可不是闹着玩的。太皇太后若是知道了,非要奴才的脑袋不可。这城墙上虽还平坦,虽说有月亮,但这黑天乌夜的……”
皇帝素来不喜他啰唆,只道:“那就依你,着一个人提灯跟着吧。”
梁九功这才回过味来,心中暗暗好笑。转过身来向琳琅招一招手,接过小太监手中的八宝琉璃灯交到她手中,低声对琳琅道:“你去替万岁爷照着亮。”
琳琅答应了一声,提灯伴着皇帝往前走。那城墙上风大,吹得人衣袂飘飘。越往前走,四下里只是寂静无声。惟见那深蓝如墨的天上一钩清月,低得像是触手可得。皇帝负手信步踱着,步子只是不急不缓,风声里隐约听得见他腰际平金荷包上坠子摇动的微声,那风吹得琳琅鬓边的几茎短发,痒痒的拂在脸上,像是小孩子伸着小手指头,在那里挠着一样。她伸手掠了一掠那发丝,皇帝忽然站住了脚,琳琅忙也停下来,顺着皇帝的目光回望,遥遥只见神武门的城楼之上灯火点点,却原来不知不觉走得这样远了。
皇帝回过头来,望了她一眼,温和地问:“你冷么?”
琳琅不妨他这样开口相询,只道:“奴才不冷。”皇帝却伸手握住她的手,她吓得一时怔住,好在他已经放开,只说:“手这样冰凉,还说不冷?”伸手便解开颈中系着的如意双绦,解下了明黄平金绣金龙的大氅,披在她肩头。她吓脸色雪白,只道:“奴才不敢。”皇帝却亲自替她系好了那如意双绦,只淡淡地道:“此时不许再自称奴才。”
此即是皇命,遵与不遵都是失了规矩,她心乱如麻,便如一千只茧子在心里缫了丝一般,千头万绪,却不知从何思忖起。皇帝伸出了手,她心中更是一片茫然的凌乱,只得将手交到他手中。皇帝的手很温暖,携了她又缓缓往前走,她心绪飘忽,神色恍惚,只听他问:“你进宫几年了?”
她低声答:“两年了。”皇帝嗯了一声,道:“必然十分想家吧。”她声音更低了:“奴才不敢。”皇帝微微一笑:“你若是再不改口,我可就要罚你了。”
她悚然一惊,皇帝却携她的手走近雉堞之前,道:“宫里的规矩,也不好让你家去,你就在这里瞧瞧,也算是望一望家里了。”
她一时怔住了,心中百折千回,不知是悲是喜,是惊是异。却听他道:“今儿是你生辰,我许你一件事,你想好了就告诉我。是要什么,或是要我答应什么,都可以告诉我。”
那风愈起愈大,吹得她身上的明黄大氅飘飘欲飞,那氅衣尚有他身上的余温似的,隐约浮动熟悉却陌生的龙涎香香气。她心底只有莫名的惊痛,像是极钝的刀子慢慢在那里锉着,那眼底的热几乎要夺眶而出,只轻轻地道:“琳琅不敢向万岁爷要什么。”
他只凝望着她,她慢慢转过脸去。站在这里眺望,九城之中的万家灯火,哪一盏是她的家?他慢慢抬起手来,掌中握着她的手,那腕上一痕新伤,却是前不久当差时打翻了茶碗烫的。当时她煞白了脸,却只问:“万岁爷烫着没有?”
犯了这样的大错,自然是吓着了。当时却只觉得可怜,那乌黑的眼睛,如受惊的小鹿一样,直叫人怦然心动。
她的手却在微微颤抖,倒叫他有几分不忍,但只轻轻加力握了一握,仍旧携着她向前走去。她手中那盏八宝琉璃灯,灯内点着的烛只晕黄的一团光照在两人脚下,夜色里那城墙像是漫漫长道,永远也走不尽似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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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六章 心字成灰(二) 字数:5175
梁九功见那月已斜斜挂在城楼檐角,心里正暗暗着急,远远瞧见一星微光渐行渐近,忙带了人迎上去。只见皇帝神色淡定,琳琅随在侧边,一手持灯,一手上却搭着皇帝那件明黄平金大氅。梁九功忙接过去,道:“这夜里风凉,万岁爷怎么反倒将这大氅解了?”替皇帝披好系上绦子。神武门的宿卫已经换了值班,此时当值宿卫统领便上前一步,磕头见驾:“当值宿卫纳兰性德,恭请皇上圣安。”
皇帝见是他,便微笑道:“朕难得出来走一趟,偏又遇上你。今儿的事可不许告诉旁人,传到那群言官耳中去,朕又要受聒噪。”
纳兰应了“是”,又磕头道:“夜深风寒,请皇上起驾回宫。”
皇帝道:“你不催朕,朕也是要走了。”忽然“咦”了一声,问:“你这额头上是怎么了?”纳兰道:“回皇上,奴才前儿围猎,不小心为同伴误伤。”皇帝微微一笑,说道:“你的骑射功夫上佳,谁能误伤得了你,朕倒想知道。”纳兰见皇帝心情甚好,明知此问乃是调侃自己,难以回答,只得又磕了个头。皇帝哈哈一笑,说道:“你父亲的谢罪折子朕已经看了,朕样样都替你打算了,你可要好生谢朕。”
纳兰只觉得喉中似哽了个硬物,毕生以来,从未曾如今日般痛楚万分,那一句话哽在那里,无论如何说不出来,忽一阵风过,那城楼地方狭窄,纳兰跪着离皇帝极近,便闻到皇帝衣袖之间幽香暗暗,那香气虽淡薄,但这一缕熟悉的芳香却早已是魂牵梦萦,心中惊疑万分,只是一片茫然的惶恐。本能般以眼角余光斜瞥,只见皇帝身边近侍太监们青色的袍角,隔得更远方是宫女们淡青色的衣角。那袅袅幽香,直如茫茫梦境一般,神色恍惚,竟不知此身何身,此夕何夕,心中凄苦万状,皇帝笑道:“起来吧,朕这就回去了。”
纳兰重重叩了一个头,额上伤口磕在青砖地上,顿时迸裂,痛入心腑,连声音都不似自己:“谢皇上隆恩。”
他至城楼下送皇帝上肩舆,终于假作无意,眼光往宫女中一扫,只见似是琳琅亦在人群里,可恨隔着众人,只看不真切,他不敢多看,立时便垂下头去。梁九功轻轻拍一拍手掌,抬肩舆的太监稳稳调转了方向,敬事房的太监便唱道:“万岁爷起驾啦--”声音清脆圆润,夜色寂廖中惊起远处宫殿屋脊上栖着的宿鸟,扑扑的飞过城墙,往禁城外的高天上飞去了。
纳兰至卯正时分才交卸差事,下直回家去。一进胡同口便瞧见大门外里歇着几台绿呢大轿,他打马自往西侧门那里去了,西侧门上的小厮满脸欢喜迎上来抱住了腿:“大爷回来了?老太太正打发人出来问呢,说每日这时辰都回来了,今儿怎么还没到家。”
纳兰翻身下马,随将手中的马鞭扔给小厮,自有人拉了马去。纳兰回头瞧了一眼那几台轿子,问:“老爷今儿没上朝?”
小厮道:“不是来拜见老爷的,是那边三老爷的客人。”纳兰进了二门,去上房给祖母请安,又复去见母亲。纳兰夫人正与妯娌坐着闲话,见儿子进来,欢喜不尽:“今儿怎么回来迟了?”纳兰先请了安,方说:“路上遇着有衡,大家说了几句话,所以耽搁了。”
纳兰夫人见他神色倦怠,道:“熬了一夜,好容易下值回来,先去歇着吧。”
纳兰这才回房去,顺着抄手游廊走到月洞门外,忽听得一阵鼓噪之声,却原来是三房里几位同宗兄弟,在园子里射鹄子,见着他带着小厮进来,一位堂兄便回头笑着问:“冬郎,昨儿在王府里,听见说皇上有旨意为你赐婚。啧啧,这种风光事,朝中也是难得一见啊。冬郎,你可算是好福气。”
纳兰不发一语,随手接了他手中的弓箭,引圆了弓弦,“嗖嗖嗖”连发三箭,枝枝都正中鹄子的红心。几位同宗兄弟不约而同叫了一声“好”,纳兰淡淡地道:“诸位哥哥慢慢玩,我先去了。”
那位堂兄见他径往月洞门中去了,方才甩过辫梢,一手引着弓纳闷地说:“冬郎这是怎么了?倒像是人家欠他一万两银子似的,一脸的不如意。”另一人便笑道:“他还不如意?凭这世上有的,他什么没有?老爷自不必说了,他如今也圣眷正隆,过两年一外放,迟早是封疆大吏,就算做京官,依着皇上素日待他的样子,只怕不过几年,就要换顶子了。若说不如意,大约只一样--大少奶奶没的太早,叫他伤心了这几年。”
纳兰信步却往小书房里去了,时方初夏,中庭的一树安石榴正开得如火如荼。一阵风过,吹得那一树繁花烈烈如焚。因窗子开着,几瓣殷红如血的花瓣零乱的落在书案上,他拂去花瓣,信手翻开那本《小山词》,却不想翻到那一页书眉上,极娟秀的簪花小楷,只写了两个字:“锦瑟”,他心中大恸,举目向庭中望去,只见烁烁闪闪,满目皆是那殷红繁花,如落霞织锦,灼痛人的视线。
石榴花开得极好,衬着那碧油油的叶子,廊下一溜儿皆是千叶重瓣的安石榴花,远远瞧去,大太阳底下红得似要燃起来,做粗活的苏拉,拿了布巾擦拭着那栽石榴花的景泰蓝大盆。画珠见琳琅站在那廊前,眼睛瞧着那苏拉擦花盆,神色犹带了一丝恍惚,便上前去轻轻一拍:“你在这里发什么呆?”
琳琅被吓了一跳,只轻轻拍着胸口:“画珠,你真是吓了我一跳。”画珠笑嘻嘻地道:“瞧你这样子,倒似在发愁,什么心事可能不能告诉我?”
琳琅道:“我能有什么心事,不过是惦着差事罢了。”
画珠望了望日头:“嗯,这时辰万岁爷该下朝回来啦。”琳琅涨红了脸,道:“你取笑我倒罢了,怎么能没上没下地拿主子来取笑?”画珠扮个鬼脸:“好啦,算我口没遮拦成不成?”琳琅道:“你这张嘴,总有一日闯出祸来,若是叫谙达听见……”画珠却笑起来:“梁谙达对你客气着呢,我好赖也沾光。”琳琅道:“梁谙达对大家都客气,也不独独是对我。”
画珠却忍不住哧地一笑,说:“瞧你急的,脸都红得要赶上这石榴花了。”琳琅道:“你今天必是着了什么魔,一句正经话也不说。”画珠道:“哪里是我着了魔,依我看,是你着了魔才对。昨晚一夜只听你在炕上翻来覆去,这会子又站在这里呆了这半晌了,我倒不明白,这花是什么国色天香,值得你牢牢盯了半日功夫。”
琳琅正要说话,忽闻轻轻两下掌声传来,正是皇帝回宫,垂花门外的太监传进来的暗号。琳琅忙转身往御茶房那边去,画珠道:“你急什么,等御驾回来,总还有一炷香的工夫。”琳琅道:“我不和你说了,我可不像你胆子大,每回事到临头了才抓忙。”
皇帝回宫果然已经是一炷香的功夫后,先换了衣裳,画珠见梁九功不在跟前,四执库的太监捧了衣裳退下,独她一个人跪着替皇帝理好袍角,便轻轻叫了声:“万岁爷。”说:“万岁爷上回问奴才的那方帕子,奴才叫四执库的人找着了。”从袖中抽出帕子呈上,皇帝接过去,正是那方白绢帕子,淡缃色丝线绣四合如意云纹,不禁微微一笑:“就是这个,原来是四执库收起来了。”
画珠道:“四执库的小冯子说,这帕子原是夹在万岁爷一件袍袖里的,因并不是御用的东西,却也没敢撂开,所以单独拣在一旁。”
皇帝只点了点头,外面小太监打起帘子,却是琳琅捧了茶盘进来。画珠脸上一红退开一步去,琳琅也并未在意。
天气一天天热起来,赵昌从慈宁宫回来,先站在檐下摘了帽子拭了拭额上的汗,方戴好了帽子,整了衣冠进殿中去,梁九功正巧从东暖阁退出来,一见了他便使个眼色。赵昌只得随他出来,方悄声问:“万岁爷这么早就歇午觉了?”
梁九功微微一笑:“万岁爷还没歇午觉呢,这会子在看折子。”这倒将赵昌弄糊涂了,说:“那我进去跟万岁爷回话去。”梁九功将嘴一努,说:“你怎么这样没眼色?这会子就只琳琅在跟前呢。”
赵昌将自己脑门轻轻一拍,悄声说:“瞧我这猪脑子--老哥,多谢你提点,不然我懵懵然撞进去,必然讨万岁爷的厌。”他一面说着话,一面往殿外望了望,碧蓝湛蓝的天,通透如一方上好的玻璃翠。只听隐隐的蝉声响起来,午后的阳光里,已经颇有几分暑意。
东暖阁里垂着湘竹帘子,一条一条打磨极细滑的竹梗子,细细密密的用金线丝络,系一个如意同心结,那一帘子的如意同心结,千丝万络,阳光斜斜的透进来,金砖上烙着帘影,静淡无声。
御案上本来放着一盏甜瓜冰碗,那冰渐渐融了,缠枝莲青花碗上,便沁出细密的一层水珠。琳琅鼻尖之上,亦沁出细密的一层汗珠,只是屏息静气。只觉得皇帝的呼吸暖暖的拂在鬓角,吹得碎发微微伏起,那一种痒痒直酥到人心里去。皇帝的声音低低的,可是因为近在耳畔,反倒觉得令人一震:“手别发抖,写字第一要腕力沉稳,你的手一抖,这字的笔画就乱了。”那笔尖慢慢的拖出一捺,他腕上明黄翻袖上绣着金色夔纹,那袖子拂在她腕上,她到底笔下无力,滟滟的朱砂便如断霞斜欹,她的脸亦红得几乎艳如朱砂,只任由他擎着她的手,在砚里又舔饱了笔,这次却是先一点,一横,一折再折……她忽而轻轻咬一咬嘴唇,轻声道:“奴才欺君罔上……”
皇帝却笑起来:“你实实是欺君罔上--才刚我说了,这会子不许自称奴才。”琳琅脸上又是一红,道:“这两个字,琳琅会写。”皇帝哦了一声,果然松了手。琳琅便稳稳补上那一折,然后又写了另一个字--虽然为着避讳,按例每字各缺了末笔,但那字迹清秀,一望便知极有功底。皇帝出于意外,不觉无声微笑:“果然真是欺君罔上,看我怎么罚你--罚你立时好生写篇字来。”
琳琅只得应了一声“是。”却放下手中的笔,皇帝说:“只咱们两个,别理会那些规矩。”琳琅面上又是一红,到底另拣了一枝笔舔了墨,但御案之上只有御笔,虽不再是用朱砂,仍低声道:“琳琅僭越。”方微一凝神,从容落笔。过得片刻一挥而就,双手呈与皇帝。
竟是极其清丽的一手簪花小楷:“昼漏稀闻紫陌长,霏霏细雨过南庄。云飞御苑秋花湿,风到红门野草香。玉辇遥临平甸阔,羽旗近傍远林扬。初晴少顷布围猎,好趁清凉跃骕骦。”正是他幸南苑行围时的御制诗。字字骨格清奇,看来总有十来年功力,想必定然临过闺阁名家,卫夫人的《古名姬贴》,赵夫人的《梅花赋》……笔画之间妩媚风流,叫人心里一动,他接过笔去,便在后面写了一行蝇头小楷:“昨夜星辰昨夜风,画楼西畔桂堂东。”--这一句话,也就尽够了,她那脸上红得似要燃起来,眼中神气游离不定,像是月光下的花影,随风瞬移。那耳廓红得透了,像是案头那方冻石的印章,隐隐如半透明。看得清一丝丝细小的血脉,嫣红纤明。颈中微汗,却烘得那幽幽的香,从衣裳间透出来。他忍不住便向那嫣红的耳下吻去,她身子一软,却叫他揽住了不能动弹。他只觉得她身子微微发抖,眼底尽是惶恐与害怕,十分叫人怜爱,只低声唤了一声:“琳琅。”
琳琅只觉得心跳得又急又快,皇帝的手握着她的手,却是滚烫发热的。那碗甜瓜冰碗之外水汽凝结,一滴水珠缓缓顺着碗壁滑落下去。她只觉得四下里静下来,皇帝衣上幽幽的龙涎香,那气息却叫她有些透不出气来。她轻轻转过脸去,便欲起身,低声道:“万岁爷,冰要化了,奴才去换一碗。”
皇帝并没有放手,只道:“你这几天为什么躲着我?”
琳琅涨红了脸:“奴才不敢,奴才并没有躲着万岁爷。”
“你这话不尽不实。”皇帝低声道:“今儿要不是梁九功,你也不会独个儿留下来。他向你递眼色,别以为我没瞧见。”
琳琅只不肯转过脸来,有些怔忡地瞧着那缠枝莲青花碗中的冰块,已经渐渐融至细薄的冰片,欲沉欲浮。甜瓜是碧绿发黄的颜色,削得极薄,隐隐透出蜜一样的甜香。浸在冰碗中,一丝一丝的寒凉,她轻轻道:“奴才出身卑贱,不配蒙受圣眷。”
殿中本来静极了,遥遥却听见远处隐约的蝉声响起来,一径的声嘶力竭似的。暖阁的窗纱正是前几日新换的,江宁织造例贡上用蝉翼纱,轻薄如烟,她想起旧时自己屋子里,糊着雨过天青色薄纱窗屉,竹影透过窗纱映在书案上,案上的博山炉里焚着香,那烟也似碧透了,风吹过竹声漱漱,像是下着雨。北窗下凉风暂至,书案上临的字被吹起,哗哗一点微声的轻响。
风吹过御案上的折子,上用贡宣软白细密,声音也是极微。皇帝的手却渐渐冷了,一分一分的松开,慢慢的松开,那指尖却失了热力似的,像是端过冰碗的手,冷的、凉的、无声就滑落过她的手腕。
她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,皇帝的声音还是如常的淡然:“你去换碗冰碗子来。”
她“嗻”了一声,待换了冰碗回来,皇帝却已经歇了午觉了。梁九功正巧从暖阁里出来,向她努一努嘴,她端着冰碗退下去。只听梁九功嘱咐赵昌:“你好生听着万岁爷叫人,我去趟上虞备用处,万岁爷嫌这蝉声叫得讨厌。”
赵昌不由笑道:“这知了叫你也有法子不成?”梁九功低声道:“别混说。”将双指一曲,正是常用的暗号。赵昌知道皇帝心情不好,立时噤若寒蝉。
琳琅从御茶房交了家什转来,烈日下只见上虞备用处的一众侍卫,手持了粘竿往来梭巡,将乾清宫四周密密实实巡查了数遍,将那些蝉都粘去了十之六七,剩下的也尽赶得远了。四处渐渐静下来,太阳白花花的照着殿前的金砖地,那金砖本来乌黑锃亮,光可鉴人,犹如墨玉,烈日下晒得泛起一层刺眼的白光。
全汶自板粤读

正文 第七章 药成碧海(一) 字数:3629
海天谁放冰轮满,惆怅离情。莫说离情,但值良宵总泪零。只应碧落重相见,那是今生。可奈今生,刚作愁时又忆卿。
——纳兰容若《采桑子》
一连晴了数日,天气热得像是要生出火来。黄昏时分苏拉在院中泼了净水,那热烘烘的蒸气正上来。半天里皆是幻紫流金的彩霞,映在明黄琉璃瓦上,滟滟辉煌如织锦。乾清宫殿宇深广,窗门皆垂着竹帘,反倒显得幽凉。画珠从御前下来,见琳琅坐在窗下绣花,便说:“这时辰你别贪黑伤了眼睛。”
琳琅道:“这支线绣完,就该上灯了。”因天热怕手上出汗,起身去铜盆中洗了手,又方坐下接着绣。画珠道:“这两日事多,你倒闲下来了。尽管坐在这里绣花,针线上又不是没有人。”
琳琅手中并未停,道:“左右是无事,绣着消磨时日也好。”
画珠道:“今儿梁谙达说了一桩事呢。说是宜主子年底要添生,万岁爷打算拨一个妥当的人过去侍候宜主子。”
琳琅嗯了一声,问:“你想去?”
画珠道:“听梁谙达那口气,不像是想从御前的人里挑,大约是从东西六宫里捡吧。”琳琅听她这样说,停了针线静静的道:“许久不见,芸初也不知怎么样了。”画珠道:“依我说,侍候宜主子也不算是顶好的差事,宜主子虽然得宠,为人却厉害。”琳琅只道:“画珠,你怎么又忘了,叫旁人听见。”画珠伸一伸舌头:“反正我只在你面前说,也不妨事。”又道:“我瞧宜主子虽然圣眷正浓,但眼前也及不上成主子。这一连几天,万岁爷不都是翻她的牌子?今儿听说又是。万岁爷的心思真叫人难以琢磨。”
琳琅说:“该上灯吧,我去取火来。”
画珠随手拿起扇子,望一眼窗外幽黑天幕上灿烂如银的碎星,道:“这天气真是热。”
第二日依然是响晴的天气,因着庚申日京东地震震动京畿,京城倒塌城垣、衙署、民房,死伤人甚重,震之所及东至龙兴之地盛京,西至甘肃岷县,南至安徽桐城,凡数千里,而三河、平谷最惨。远近荡然一空,了无障隔,山崩地陷,裂地涌水,土砾成丘,尸骸枕藉,官民死伤不计其数,甚有全家覆没者。朝中忙着诏发内帑十万赈恤,官修被震庐舍民房,又在九城中开了粥棚赈济灾民。各处赈灾的折子雪片一般飞来,而川中抚远大将军图海所率大军与吴三桂部将激战犹烈,皇帝于赈灾极为重视,而前线战事素来事必躬亲,所以连日里自乾清门听政之余,仍在南书房召见大臣,这日御驾返回乾清宫,又是晚膳时分。
琳琅捧了茶进去,皇帝正换了衣裳用膳,因着天气暑热,那大大小小十余品菜肴羹汤,也不过略略动了几样便搁下筷子。随手接了茶,见是滚烫的白贡菊茶,随手便又撂在桌子上。只说:“换凉的来。”
琳琅犹未答话,梁九功已经道:“万岁爷刚进了晚膳,只怕凉的伤胃。”又道:“李太医在外头侯旨,请万岁爷示下。”
皇帝问:“无端端的传太医来作什么?”
梁九功请了个安,道:“是奴才擅做主张传太医进来的。今儿早上李太医听说万岁爷这几日歇的不好,夜中常口渴,想请旨来替万岁爷请平安脉,奴才就叫他进来侯着了。”
皇帝道:“叫他回去,朕躬安,不用他们来烦朕。”
梁九功赔笑道:“万岁爷,您这嘴角都起了水泡。明儿往慈宁宫请安,太皇太后见着了,也必然要叫传太医来瞧。”
皇帝事祖母至孝,听梁九功如是说,想祖母见着,果然势必又惹得她心疼烦恼。于是道:“那叫他进来瞧吧。”
那李太医当差多年,进来先行了一跪三叩的大礼,皇帝是坐在炕上,小太监早取了拜垫来,李太医便跪在拜垫上,细细地诊了脉。道:“微臣大胆,请窥万岁爷圣颜。”瞧了皇帝唇角的水泡,方磕头道:“皇上万安。”退出去开方子。
梁九功便陪着出去,小太监侍候笔墨,李太医写了方子,对梁九功道:“万岁爷只是固热伤阴,虚火内生,所以嘴边生了热疮起水泡,照方子吃两剂就成了。”
赵昌陪了李太医去御药房里煎药,梁九功回到暖阁里,见琳琅捧着茶盘侍立当地,皇帝却望也不望她一眼,只挥手道:“都下去。”御前的宫女太监便皆退下去了。梁九功纳闷了这几日,此时想了想,轻声道:“万岁爷,要不叫琳琅去御茶房里,取他们熬的药茶来。”
宫中暑时依太医院的方子,常备有消暑的药制茶饮。皇帝只是低头看折子,说:“既吃药,就不必吃药茶了。”
梁九功退下来后,又想了一想,往直房里去寻琳琅。直房里宫女太监们皆在闲坐,琳琅见他递个眼色,只得出来。梁九功引她走到廊下,方问:“万岁爷怎么了?”
琳琅涨红了脸,扭过头去瞧那毒辣辣的日头,映着那金砖地上白晃晃的,勉强道:“谙达,万岁爷怎么了,我们做奴才的哪里知道?”
梁九功道:“你聪明伶俐,平日里难道还不明白?”
琳琅只道:“谙达说得我都糊涂了。”
梁九功道:“我可才是糊涂了--前几日不还好好的?”
琳琅听他说得直白,不再接口,直望着那琉璃瓦上浮起的金光。梁九功道:“我素来觉得你是有福气的人,如今怎么反倒和这福气过不去了?”
琳琅道:“谙达的话,我越发不懂了。”她本穿了一身淡青纱衣,乌黑的辫子却只用青色绒线系了,此时说着话,手里却将那辫梢上青色的绒线捻着,脸上微微有些窘态的洇红。梁九功听她如是说,倒不好再一径追问,只得罢了。
正在这时,正巧画珠打廊下过,琳琅乘机向梁九功道:“谙达若没有别的吩咐,我就回去了。”见梁九功点一点头,琳琅迎上画珠,两个人并肩回直房里去。画珠本来话就多,一路上说着:“今儿可让我瞧见成主子了,我从景和门出去,可巧遇上了,我给她请安,她还特别客气,跟我说了几句话呢。成主子人真是生得美,依我看,倒比宜主子多些娴静之态。”见琳琅微微皱眉,便抢先学着琳琅的口气,道:“怎么又背地里议论主子?”说完向琳琅吐一吐舌头。
琳琅让她逗得不由微微一笑,说:“你明知道规矩,却偏偏爱信口开河,旁人听见了多不好。”画珠道:“你又不是旁人。”琳琅说:“你说得惯了,有人没人也顺嘴说出来,岂不惹祸?”画珠笑道:“你呀,诸葛武侯一生唯谨慎。”
琳琅咦了一声,说:“这句文绉绉的话,你从哪里学来的?”画珠道:“你忘了么?不是昨儿万岁爷说的。”琳琅不由自主望向正殿,殿门垂着沉沉的竹帘,上用黄绫帘楣,隐约只瞧见御前当值的太监,偶人似的一动不动伫立在殿内。
因着地震灾情甚重,宫中的八月节也过得草草。皇帝循例赐宴南书房的师傅、一众文学近侍,乾清宫里只剩下些宫女太监,显得冷冷清清。厨房里倒有节例,除了晚上的点心瓜果,特别还有月饼。画珠贪玩,吃过了点心便拉着琳琅去庭中赏月。只说:“你平日里不是喜欢什么月呀雪呀,今儿这么好的月亮,怎么反倒不看了?”
琳琅举头望去,只见天上一轮圆月,衬着薄薄几缕淡云,那月色光寒,照在地上如水轻泻。只见月光下乾清宫的殿宇琉璃华瓦,粼粼如淌水银。廊前皆是新贡的桂花树,植在巨缸之中,丹桂初蕊,香远袭人,月色下树影婆娑,勾勒如画。那晚风薄寒,却吹得人微微一凛。此情此景依稀仿佛梦里见过。窗下的竹影摇曳,丹桂暗香透入窗屉。自己移了笔墨,回头望向阶下的人影浅笑……中秋夜,十四寒韵联句……当时明月在,曾照彩云归。
正恍惚间,忽听中庭外又急又快的脚步声,回头一看,却是小宫女一口气跑了进来,画珠道:“翠隽,瞧你这慌慌张张的样子,后头有鬼赶你不成?”翠隽满脸是笑,喘吁吁的道:“两位姐姐,大喜事咧!”画珠笑道:“莫不是前头放了赏?瞧你眼皮子浅的,什么金的银的没见识过,还一惊一乍。”翠隽道:“放赏倒罢了,太后宫里的华子姐姐说,说是有旨意,将芸初姑娘指婚给明珠大人的长公子了。芸初姑娘可真真儿是天大的造化,得了这一门好亲事,竟指了位二等虾。两位姐姐都和芸初姑娘好,往后两位姐姐更得要照应咱们了……”
琳琅手里本折了一枝桂花,不知不觉间松手那花就落在了青砖地上。画珠道:“她到底是老子娘有头脸,虽没放过实任,到底有爵位在那里,荣主子又帮衬着。万岁爷赐婚,那可真是天大的面子,明珠大人虽然是朝中大臣,但她嫁过去,只怕也不敢等闲轻慢了她这位指婚而娶的儿媳。琳琅,这回你可和芸初真成了一家人。”
她一句接一句的说着,琳琅只觉得那声音离自己很远,飘荡浮动着,倏忽又很近,近得直像是在耳下吵嚷。天却越发高了,只觉得那月光冰寒,像是并刀的尖口,撕啦撕就将人剪开来。全然听不见画珠在说什么,只见她嘴唇翕动,自顾自说得高兴。四面都是风,冷冷地扑在身上,只吹得衣角扬起,身子却在风里微微的发着抖。画珠嘈嘈切切说了许久,方觉得她脸色有异,一握了她的手,失声道:“你这是怎么了,手这样冰凉。”说了两遍,琳琅方才回过神来似的,嘴角微微哆嗦,只道:“这风好冷。”
画珠道:“你要添件衣裳才好,这夜里风寒,咱们快回去。”回屋里琳琅添了件绛色长比甲,方收拾停当,隐约听到外面遥遥的击掌声,正是御驾返回乾清宫的暗号。两个人都当着差事,皆出来上殿中去。
铨汶子坂月渎

正文 第七章 药成碧海(二) 字数:5259
随侍的太监簇拥着皇帝进来,除了近侍,其余的人皆在殿外便退了下去。梁九功回头瞧见琳琅,便对她说:“万岁爷今儿吃了酒,去沏酽茶来。”琳琅答应了一声,去了半晌回来,皇帝正换了衣裳,见那茶碗不是日常御用,却是一只竹丝白纹的粉定茶盏,盛着枫露茶。那枫露茶乃枫露点茶,枫露制法,取香枫之嫩叶,入甑蒸之,滴取其露。将枫露点入茶汤中,即成枫露茶。皇帝看了她一眼,问:“这会子怎么翻出这样东西来了?”琳琅神色仓皇道:“奴才只想到这茶配这定窑盏子才好看,一时疏忽,忘了忌讳,请万岁爷责罚。”这定窑茶盏本是一对,另一只上次她在御前打碎了,依着规矩,这单下的一只残杯是不能再用的。皇帝想起来,上次打翻了茶,她面色也是如此惊惧,此刻捧着茶盘,因着又犯了错,眼里只有楚楚的惊怯,碧色衣袖似在微微轻颤,灯下照着分明,雪白皓腕上一痕新月似的旧烫伤。
皇帝接过茶去,吃了一口,放下道:“这茶要三四遍才出色,还是换甘和茶来。”琳琅“嗻”了一声,退出暖阁外去。皇帝觉得有几分酒意,便叫梁九功:“去拧个热手巾把子来。”梁九功答应了还未出去,只听外面的“咣”的一声响,跟着小太监轻声低呼了一声,皇帝问:“怎么了?”外面的小太监忙道:“回万岁爷的话,琳琅不知怎么的,发晕倒在地上了。”皇帝起身便出来,梁九功忙替他掀起帘子,只见太监宫女们团团围住,芳景扶了琳琅的肩,轻轻唤着她的名字,琳琅脸色雪白,双目紧闭,却是人事不知的样子。皇帝道:“别都围着,散开来让她透气。”众人早吓得乱了阵脚,听见皇帝吩咐,连忙站起来皆退出几步去,皇帝又对芳景道:“将她颈下的扣子解开两粒。”芳景连忙解了,皇帝本略通岐黄之术,伸手按在她脉上,却回头对梁九功道:“去将那传教士贡的西洋嗅盐取来。”梁九功派人去取了来,却是小巧玲珑一只碧色玻璃瓶子,皇帝旋开鎏金宝纽塞子,将那嗅盐放在她鼻下轻轻摇了摇。殿中诸人皆目不转睛地瞧着琳琅,四下里鸦雀无声,隐隐约约听见殿外檐头铁马,被风吹着丁当丁当清冷的两声。
檐头铁马响声零乱,那风吹过,隐约有丹桂的醇香。书房里本用着烛火,外面置着雪亮纱罩。那光漾漾得晕开去,窗下的月色便黯然失了华彩。纳兰默然坐在梨花书案前,大丫头琪儿送了茶上来,笑着问:“大爷今儿大喜,这样高兴,必然有诗了,我替大爷磨墨?”
安徽巡抚相赠的十八锭上用烟墨,鹅黄匣子盛了,十指纤纤拈起一块,素手轻移,取下砚盖。是新墨,磨得不得法,沙沙刮着砚堂。他目光却只凝伫在那墨上,不言不语,似乎人亦像是那只徽墨,一分一分一毫一毫地销磨。浓黑乌亮的墨汁渐渐在砚堂中洇开。
终于执笔在手,却忍不住手腕微颤,一滴墨滴落雪白宣纸上,黑白分明,无可挽回。伸手将笔搁回笔架上,突然伸手拽了那纸,嚓嚓几下子撕成粉碎。琪儿吓得噤声无言,却见他慢慢垂手,尽那碎纸落在地上,却缓缓另展了一张纸,舔了笔疏疏题上几句。琪儿入府未久,本是纳兰夫人跟前的人,因略略识得几个字,纳兰夫人特意指了她过来侍候容若笔墨。此时只屏息静气,待得纳兰写完,他却将笔一抛。
琪儿瞧那纸上,却题着一阕《东风齐著力》“电急流光,天生薄命,有泪如潮。勉为欢谑,到底总无聊。欲谱频年离恨,言已尽、恨未曾消。凭谁把,一天愁绪,按出琼箫。往事水迢迢,窗前月、几番空照魂销。旧欢新梦,雁齿小红桥。最是烧灯时候,宜春髻、酒暖葡萄。凄凉煞,五枝青玉,风雨飘飘。”
她有好些字不认识,认识的那些字,零乱的凑在眼前……薄命……泪……愁绪……往事……窗前月……凄凉……
心下只是惴惴难安,只想大爷这样尊贵,今日又独获殊荣。内务府传来旨意,皇帝竟然口谕赐婚。阖府上下尽皆大喜,借着八月节,张灯结彩,广宴亲眷。连平日肃严谨辞老爷亦笑着颔首拈须:“天恩高厚,真是天恩高厚。”
她不敢胡乱开口,只问:“大爷,还写么?”
纳兰淡淡地道:“不写了,你叫她们点灯,我回房去。”
丫头打了灯笼在前面照着,其时月华如洗,院中花木扶疏,月下历历可见。他本欲叫丫头吹了灯笼,看看这天地间一片好月色,但只是懒得言语。穿过月洞门,猛然抬头,只见那墙头一带翠竹森森,风吹过漱漱如雨。
隐隐只听隔院丝竹之声,悠扬婉转。丫头道:“是那边三老爷,请了书房里的相公们吃酒宴,听说还在写诗联句呢。”
他无语仰望,惟见高天皓月,冰轮如镜。照着自己淡淡一条孤影,无限凄清。
琳琅病了十余日,只是不退热。宫女病了按例只能去外药房取药来吃,那一付付的方子吃下去,并无起色。画珠当差去了,剩了她独个昏昏沉沉的睡在屋里,辗转反侧,人便似失了魂一样恍恍惚惚。只听那风扑在窗子上,窗扇格格的轻响。
像还是极小的时候,家里住着。奶妈带了自己在炕上玩,母亲在上首炕上执了针黹,偶然抬起头来瞧自己一眼,温和的笑一笑,唤她的乳名:“琳琅,怎么又戳那窗纸?”窗纸是棉纸,又密又厚,糊得严严实实不透风。指头点上去软软的,微有韧劲,所以喜欢不轻不重的戳着,一不小心捅破了,乌溜溜的眼睛便对着那小洞往外瞧……
那一日她也是对着窗纸上的小洞往外瞧……家里乱成一锅粥,也没有人管她,院子里都是执刀持枪的兵丁,三五步一人,眼睁睁瞧着爷爷与父亲都让人锁着推搡出去,她正欲张口叫人,奶妈突然从后面上来掩住她的嘴,将她从炕上抱下来。一直抱到后面屋子里去,家里的女眷全在那屋子里,母亲见了她,远远伸出手抱住,眼泪却一滴滴落在她发上……
雪珠子下得又密又急……轿子晃晃悠悠……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来,只是想,怎么还没有到……轿子终于落下来,她牢牢记着父亲的话,不可行差踏错,惹人笑话。一见了鬓发皆银的外祖母,她只是搂她入怀,漱漱落着眼泪:“可怜见儿的孩子……”
一旁的丫头媳妇都陪着抹眼泪,好容易劝住了外祖母,外祖母只迭声问:“冬郎呢?叫他来见过他妹妹。”
冬郎……冬郎……因是冬日里生的,所以取了这么个小名儿……初初见他那日,下着雪珠子,打在瓦上飒飒的雪声。带着哈哈珠子进来,一身箭袖妆束,朗眉星目,笑吟吟行下礼去,道:“给老太太请安,外面下雪了呢。”
外面是在下雪么……
冬郎……冬郎……忽忽近十年就过去了……总角稚颜依稀,那心事却已是欲说还休……冬郎……冬郎……
鹅毛大雪细密如扯絮,无声无息的落着。喉中的刺痛一直延到胸口,像是有人拿剪子从口中一直剖到心窝里,一路撕心裂肺的剧痛……
“大哥哥大喜,可惜我明日就要去应选,见不着新嫂嫂了。”
含笑说出这句话,嘴角却在微微颤抖,眼里的热泪强忍着,直忍得心里翻江倒海。他那脸上的神色叫她不敢看,大太太屋里丫头的那句冷笑只在耳边回响:“她算哪门子的格格,籍没入官的罪臣孤女罢了。”
籍没入辛者库……永世不能翻身的罪臣之后……
上用朱砂,颜色明如落日残霞,那笔尖慢慢的拖出一捺,他腕上明黄翻袖上绣着金色夔纹,九五至尊方许用明黄色……天子御笔方许用朱砂……他的手握着自己的手,一横再一折……玄烨……这个名字这样尊贵,普天之下,无人直呼。书写之时,例必缺笔……
冬郎……冬郎……心里直如水沸油煎……思绪翻滚,万般难言……一碗一碗的药,黑黑的药,真是苦……喝到口中,一直苦到心底里去……
画珠的声音在唤她:“琳琅……起来喝点粥吧……”
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,天色已经黑下来,屋里点着灯。挣扎着坐起来,只出了一身汗。画珠伸手按在她额上:“今儿像是好些了。”她头重脚轻,只觉得天眩地转,勉强靠在那枕上,画珠忙将另一床被子卷成一卷,放在她身后。道:“这一日冷似一日了,你这病总拖着可怎么成?”琳琅慢慢问:“可是说要将我挪出去?”画珠道:“梁谙达没开口,谁敢说这话?你别胡思乱想了,好生养着病才是。”
琳琅接了粥碗,病后无力,那手只在微微发颤。画珠忙接过去,道:“我来喂你吧。”琳琅勉强笑了一笑:“哪里有那样娇弱。”画珠笑道:“看来是好些了,还会与我争嘴了。”到底是她端着碗,琳琅自己执了勺子,喝了半碗稀饭,只挣了一身汗,人倒是像松快些了。躺下了方问:“今儿什么日子了?”
画珠道:“初七,后天可是重阳节了。”
琳琅嗯了一声,不自觉喃喃:“才过了八月节,又是重阳节了……”画珠道:“这日子过得真是快,一眨眼的功夫,可就要入冬了。”替她掖好被角,说:“今儿芸初出宫,我去送她,她听说你病着,也十分记挂,只可惜不能和你见上一面,还叫我带了这个给你。”琳琅看时,原是一枝珠钗,正是芸初日常用的,明白她的心意,心中不禁一酸。画珠道:“你也别伤心了,总有一日能见着的,她可是嫁去了你们家呢。”
琳琅躺在那里,枕里原装着菊花叶子,微微一动便摩挲得沙沙响,满枕满襟都是菊叶清寒香气,叫她想起往年园子里,此时正是赏菊的时候,老太太爱着这菊花,每年总要搭了花棚子大宴数日……她定了定神:“菊花可是要开了,这连日的下雨,只怕那些花儿都不好了。”画珠笑道:“你且将养着自己的身子骨吧,哪里还能够有闲心管到那些花儿朵儿的。”
满城风雨近重阳,九月里一连下了数场雨,这日雨仍如千丝万线,织成细密的水帘,由天至地笼罩万物,乾清宫的殿宇也在雨意迷茫里显得格外肃然。皇帝下朝回来,方换了衣裳,梁九功想起一事来,道:“要请万岁爷示下,琳琅久病不愈,是不是按规矩挪出去?”
画珠本正跪在地下替皇帝系着衣摆上的扣子,听了这话,不由偷觑皇帝脸色。皇帝却只道:“这起小事,怎么还巴巴来问?”正说话间,画珠抖开了那件石青妆花夹袍,替皇帝穿上。皇帝伸手至袖中,无意间将脸一偏,却见那肩头上绣着一朵四合如意云纹,梁九功见皇帝怔了一怔,只不明白缘由。皇帝缓缓伸开另一只手,任由人侍候穿了衣裳,问梁九功:“茶水上还有谁?”
梁九功答:“茶水上除了琳琅,就只芳景得力--她明年就该放出去了。”皇帝于是说:“既然如此,若是这会子另行挑人,反倒难得周全。”言下之意已然甚明,梁九功便“嗻”了一声不再提起。
那雨又下了数日,天气仍未放晴,只是阴沉沉的。因着时日渐短,这日午后,皇帝不过睡了片刻,便猛然惊醒。因天气凉爽,新换的丝棉被褥极暖,却睡得口干,便唤:“来人。”
侍寝的梁九功连忙答应着,将那明黄绫纱帐子挂起半边,问:“万岁爷要什么?”
皇帝道:“叫他们沏茶来。”梁九功忙走到门边,轻轻的击一击掌。门帘掀起,却是袅袅纤细的身影,捧了茶进来。皇帝已有近一月没有瞧见过她,见她面色苍白,形容憔悴,病后甚添慵弱之态。她久未见驾,且皇帝是靠在那大迎枕上,便跪下去轻声道:“请万岁爷用茶。”
皇帝一面接了茶,一面对梁九功道:“你出去瞧瞧,雨下得怎么样了。”梁九功答应着去了,皇帝手里的茶一口没吃,却随手撂在那炕几上了。那几上本有一盏玲珑小巧的西洋自鸣钟表,琳琅只听那钟声嘀嗒嘀嗒的走着。殿里一时静下来,隐约听见外面的雨声沙沙。
皇帝终于开口问:“好了?”
她轻声道:“谢万岁爷垂询,奴才已经大好了。”皇帝见她还跪着,便说:“起来吧。”她谢了恩站起来,那身上穿着是七成新的紫色江绸夹衣,外面套着绛色长比甲,腰身那里却空落落的,几乎叫人觉得不盈一握,像是秋风里的花,临风欲折。
皇帝不说话,她也只好静静站着,梁九功去了良久,却没有进来。她见皇帝欲起身,忙蹲下去替皇帝穿上鞋,病后初愈,猛然一抬头,人还未站起,眼前却是一眩,便向前栽去。幸得皇帝眼疾手快,一把扶住才没有磕在那炕沿上。琳琅收势不及,扑入他臂怀中,面红耳赤,颤声道:“奴才失礼。”
皇帝只觉怀中香软温馨,手臂却不由自主的收拢来,琳琅只听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,却不敢挣扎,慢慢低下头去。过了许久,方听见皇帝低声道:“你是存心。”
她惊惶失措:“奴才不敢。”仓促间抬起眼来,皇帝慢慢放了手,细细的端详了片刻,说:“好罢,算你不是成心。”
琳琅咬一咬唇,她本来面色雪白,那唇上亦无多少血色,声音更是微不可闻:“奴才知道错了。”皇帝不由微微一笑,听见梁九功的声音在外面咳了一声,便端了茶来慢慢吃着。
十月里下了头一场雪,虽只是雪珠子,但屋瓦上皆是一层银白,地下的金砖地也让雪渐渐掩住,成了花白斑斓。暖阁里已经拢了地炕,琳琅从外面进去,只见得热气夹着那龙涎香的幽香,往脸上一扑,却是暖洋洋的一室如春。皇帝只穿了家常的宝蓝倭缎团福袍子,坐在御案之前看折子。
她不敢打扰,悄悄放下了茶,退后了一步,皇帝并未抬头,却问她:“外面雪下得大吗?”她道:“回万岁爷的话,只是下着雪珠子。”皇帝抬头瞧了她一眼,说道:“入了冬,宫里就气闷得紧。南苑那里殿宇虽小,但比宫里要暖和,也比宫里自在。”
琳琅听他这样说,不知该如何接口,皇帝却搁了笔,若有所思:“待这阵子忙过,就上南苑去。”琳琅只听窗外北风如吼,那雪珠子刷刷地打在琉璃瓦上,嘣嘣有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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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八章 兰襟亲结(一) 字数:5633
旋拂轻容写洛神,须知浅笑是深颦。十分天与可怜春。掩抑薄寒拖软障,抱持纤影藉芳茵。未能无意下香尘。
——纳兰容若《浣溪纱》
黄昏时分雪下大了,扯絮般落了一夜,第二天早起,但见窗纸微白,向外一望,近处的屋宇、远处的天地只是白茫茫的一片。这一日并不当值,容若依旧起得极早,丫头侍候用青盐漱了口,又换了衣裳,大丫头荷葆拿着海青羽缎的斗篷,道:“老太太打发人来问呢,叫大爷进去吃早饭。”说话间便将斗篷轻轻一抖,替容若披在肩头。容若微微皱眉,目光只是向外凝望,只见天地间如撒盐、如飞絮,绵绵无声。
他吃过早饭从上房里下来,却径直往书房里去。见了西席先生顾贞观负手立于廊上,看赏雪景。容若道:“如斯好雪,必得二三好友,对雪小斟,方才有趣。”顾贞观笑道:“我亦正有此意。”容若便命人预备酒宴,请了诸位好友前来赏雪。这年春上开博学鸿儒科,所取严绳孙、徐乾学、姜辰英诸人皆授以翰林编修之职,素与容若交好,此时欣然赴约。至交好友,几日不见,自是把酒言欢。酒过三巡,徐乾学便道:“今日之宴,无以佐兴,莫若以度曲为赛,失之者罚酒。”诸人莫不抚掌称妙。当下便掷色为令,第一个却偏偏轮着顾贞观。容若笑道:“却是梁汾得了头筹。”亲自执壶,与顾贞观满斟一杯,道:“愿梁汾满饮此杯,便咳珠唾玉,好教我等耳目一新。”
顾贞观饮了酒,沉吟不语,室中地炕本就极暖,又另置有熏笼,那熏笼错金缕银,极尽华丽,只闻炭火噼叭的微声,小厮轻手轻脚的添上菜肴,他举目眼中,只觉褥设芙蓉,筵开锦绣,却是富贵安逸到了极处。容若早命人收拾了一张案,预备了笔墨。顾贞观唇角微微哆嗦,霍然起身疾步至案前,一挥而就。
诸人见他神色有异,早就围拢上来看他所题,容若拿起那纸,便不由轻轻念出声来,只听是一阕《金缕曲》:“季子平安否?便归来,平生万事,那堪回首?行路悠悠谁慰藉?母老家贫子幼。记不起、从前杯酒。魑魅搏人应见惯,总输他、覆雨翻云手!冰与雪,周旋久。泪痕莫滴牛衣透。数天涯、依然骨肉,几家能够?比似红颜多命薄,更不如今还有。只绝塞、苦寒难受。廿载包胥承一诺,盼乌头、马角终相救。置此札,君怀袖。”容若闻词意悲戚,忍不住出言相询。那顾贞观只待他这一问,道:“吾友吴汉槎,文才卓异,昔年梅村有云,吴汉槎、陈其年、彭古晋三人,可称‘江左三凤凰’矣。汉槎因南闱科场案所累,流放宁古塔。北地苦寒,逆料汉槎此时凿冰而食。而梁汾此时暖阁温酒,与公子诸友赏雪饮宴。念及汉槎,梁汾愧不能言。”
容若不由心潮起伏,朗声道:“何梁生别之诗,山阳死友之传,得此而三。此事三千六百日中,弟当以身任之,不需兄再嘱之”。顾贞观喜不自禁,道:“公子一诺千金,梁汾信之不疑,大恩不能言谢。然人寿几何,请以五载为期。”
容若亦不答话,只略一沉吟,向纸上亦题下字去,他一边写,姜辰英在他身侧,便一句句高声念与诸人听闻。却是相和的一阕《金缕曲》,待姜辰英念到“绝塞生还吴季子,算眼前、此外皆闲事。”诸人无不竦然动容,只见容若写下最后一句:“知我者,梁汾耳。”顾贞观早已是热泪盈眶,执着容若的手,只道:“梁汾有友如是,夫复何求!”
容若自此日后,便极力地寻觅机会,要为那吴兆骞开脱,只恨无处着手。他心绪不乐,每日只在房中对书默坐。因连日大雪,荷葆带着小丫头们去收了干净新雪,拿坛子封了,命小厮埋在那梅花树下,正在此时门上却送进柬贴来。荷葆忙亲手拿了,进房对容若道:“大爷,裕亲王府上派人下了贴子来。”容若看了,原是邀他过王府赏雪饮宴。容若本不欲前去,他心心念念只在营救吴兆骞之事,忽然间灵机一动,知这位和硕裕亲王在皇帝面前极说得上话,自己何不从福全处着手谋策。
荷葆因他近来与福全行迹渐疏,数次宴乐皆推故未赴,料必今日也是不去了,谁知听见容若道:“拿大衣裳来,叫人备马。”忙侍候他换了衣裳,打发他出门。
那裕亲王府,本是康熙六年所建,亲王府邸,自是富丽堂皇,雍容华贵。裕亲王福全却将赏雪的酒宴设在后府花园里。那假山迤逦,掩映曲廊飞檐,湖池早已冻得透了,结了冰直如一面平溜的镜子。便在那假山之下,池上砌边有小小一处船厅,厅外植十余株寒梅,时节未至,梅蕊未吐,但想再过月余,定是寒香凛冽。入得那厅中去,原本就拢了地炕,暖意融融。座中皆是朝中显贵,见容若前来,纷纷见礼寒暄。
福全却轻轻地将双掌一击,长窗之下的数名青衣小鬟,极是伶俐,齐齐伸手将窗扇向内一拉,那船厅四面皆是长窗,众人不由微微一凛,却没意料中的寒风扑面,定睛一瞧,却原来那长窗之外,皆另装有西洋的水晶玻璃,剔透明净直若无物,但见四面雪景豁然扑入眼帘,身之所处的厅内,却依然暖洋如春。
那西洋水晶玻璃,尺许见方已经是价昂,像这样丈许来高的大玻璃,且有如许多十余扇,众人皆是见所未见。寻常达官贵人也有用玻璃窗,多不过径尺。像这样万金难寻的巨幅玻璃,只怕也惟有天潢贵胄方敢如此豪奢。席间便有人忍不住喝一声彩:“王爷,此情此景方是赏雪。”
福全微笑道:“玻璃窗下饮酒赏雪,当为人生一乐。”一转脸瞧见容若,笑道:“前儿见驾,皇上还说呢,要往南苑赏雪去。只可惜这些日子朝政繁忙,总等四川的战局稍定,大驾才好出京。”
容若本是御前侍卫,听福全如是说,便道:“扈从的事宜,总是尽早着手的好。”
福全不由笑道:“皇上新擢了你未来的岳丈颇尔盆为内大臣,这扈驾的事,大约是他上任的第一要务。”容若手中的酒杯微微一抖,却溅出一滴酒来。福全于此事极是得意,道:“万岁爷着实记挂你的事呢,问过我数次了。这年下纳彩,总得过了年才好纳征,再过几个月就可大办喜事了。”
席间诸人皆道:“恭喜纳兰大人。”纷纷举起杯来,容若心中痛楚难言,只得强颜欢笑,满满一杯酒饮下去,呛得喉间苦辣难耐,禁不住低声咳嗽。却听席间有人道:“今日此情此景,自应有诗词之赋。”众人纷纷附议,容若听诸人吟哦,有念前人名句的,有念自己新诗的。他独自坐在那里,慢慢将一杯酒饮了,身后的丫头忙又斟上。他一杯接一杯的吃着酒,不觉酒意沉酣,面赤耳热。
只听众人七嘴八舌品评诗词,福全于此道极是外行,回首见着容若,便笑道:“你们别先乱了,容若还未出声,且看他有何佳作。”容若酒意上涌,却以牙箸敲着杯盏,纵声吟道:“密洒征鞍无数。冥迷远树。乱山重叠杳难分,似五里、蒙蒙雾。惆怅琐窗深处。湿花轻絮。当时悠飏得人怜,也都是、浓香助。”
众人轰然叫好,正鼓噪间,忽听门外有人笑道:“好一句‘也都是、浓香助’。”那声音清朗洪亮,人人听在耳中皆是一怔,刹那间厅中突兀得静下来,直静得连厅外风雪之声都清晰可闻。
厅门开处,靴声橐橐,落足却是极轻。侍从拱卫如众星捧月,那人只穿一身装缎狐肷褶子,外系着玄狐大氅,那紫貂的风领衬出清峻的一张面孔,唇角犹含笑意。福全虽有三分酒意,这一吓酒醒了大半,慌乱里礼数却没忘,行了见驾的大礼,方道:“皇上驾幸,福全未及远迎,请皇上治福全大不敬之罪。”
皇帝神色却颇为闲适,亲手搀了他起来,道:“我因见雪下得大了--记得去年大雪,顺天府曾报有屋舍为积雪压垮,致有死伤。左右下午闲着,便出宫来看看,路过你宅前,顺路就进来瞧瞧你。是我不叫他们通传的,大雪天的,你们倒会乐。”
福全又请了安谢恩,方才站起来笑道:“皇上时时心系子民,奴才等未能替皇上分忧,却躲在这里吃酒,实实惭愧得紧。”皇帝笑道:“偷得浮生半日闲,这样的大雪天,本就该躲起来吃酒,你这里倒暖和。”
皇帝一面说,一面解了颈下系着的玄色闪金长绦,梁九功忙上前替皇帝脱了大氅,接在手中。皇帝见众人跪了一地,道:“都起来吧。”众人谢恩起身,恭恭敬敬的垂手侍立。皇帝本是极机智的人,见厅中一时鸦雀无声,便笑道:“朕一来倒拘住你们了,朕瞧这园子雪景不错,福全,容若,你们两个陪朕去走走。”
福全与纳兰皆“嗻”了一声,因那外面的雪仍纷纷扬扬飘着,福全从梁九功手中接了大氅,亲自侍候皇帝穿上。簇拥着皇帝出了船厅,转过那湖石堆砌的假山,但见庭台楼阁皆如装在水晶盆里一样,玲珑剔透。皇帝因见福全戴着一顶海龙拔针的软胎帽子,忽然一笑,道:“你还记不记得,那年咱们两个乘着谙达打瞌睡,从上书房里翻窗子出来,溜到花园里玩雪,最后不知为什么恼了,结结实实打了一架。我滚到雪里,倒也没吃亏,一举手就将你簇新的暖帽扔到海子里去了,气得你又狠狠给我一拳,打得我鼻梁上青了老大一块。”
福全笑道:“当然记得,闹到连皇阿玛都知道了,皇阿玛大怒,罚咱们两个在奉先殿跪了足足两个时辰,还是董鄂皇贵妃求情……”说到这里猛然自察失言,戛然而止,神色不由有三分勉强。皇帝只做未觉,岔开话道:“你这园里的树,倒是极好。”眼前乃是大片松林,掩着青砖粉壁。那松树皆是建园时即植,虽不甚粗,也总在二十余年上下,风过只听松涛滚滚如雷,大团大团的积雪从枝丫间落下来。忽见绒绒一团,从树枝上一跃而下,原是小小一只松鼠,见着有人,连爬带跳窜开,皇帝瞬间心念一动,只叫道:“捉住它。”
那松鼠窜得极快,但皇帝微服出宫,所带的侍从皆是御前侍卫中顶尖的好手,一个个身手极是敏捷,十余人远远奔出,四面合围,便将那松鼠逼住,那小松鼠惊惶失措,径直向三人脚下窜来,纳兰眼疾手快,一手捉住了它毛绒绒的尾巴,只听松鼠吱吱乱叫,却再也挣不脱他的掌心。
福全忙命人取笼子来,裕亲王府的总管太监郭兴海极会办事,不过片刻,便提了一只精巧的鎏金鸟笼来。福全笑道:“没现成的小笼子,好在这个也不冗赘。”皇帝见那鸟笼精巧细致,外面皆是紫铜鎏金的扭丝花纹,道:“这个已经极好。这样小的笼子,却是关什么鸟的?”福全笑嘻嘻地道:“奴才养了一只蓝靛颏,这只小笼,却是带它在车轿之内用的。前儿下人给它换食,不小心让那雀儿飞了,叫奴才好生懊恼,只想罢了,权当放生吧。只剩了这空笼子--没想到今儿正好能让万岁爷派上用场,原来正是奴才的福气。”
纳兰掌中那松鼠吱吱叫着拼命挣扎,却将纳兰掌上抓出数道极细的血痕。纳兰怕它乱挣逃走,抽了腰带上扣的吩带,绕过它的小小的爪子,打了个结。那松鼠再也挣不得,纳兰便将它放入笼内,扣好了那精巧的镀金搭锁,福全接过去,亲自递给梁九功捧了。雪天阴沉,冬日又短,不过片刻天色就晦暗下来,福全因皇帝是微行前来,总是忐忑不安。皇帝亦知道他的心思,道:“朕回去,省得你们心里总是犯嘀咕。”福全道:“眼见只怕又要下雪了,路上又不好走,再过一会儿只怕天要黑了,皇上还是早些回宫,也免得太皇太后、太后两位老人家惦记,皇上保重圣躬,方是成全臣等。”
皇帝笑道:“赶我走就是赶我走,我给个台阶你下,你反倒挑明了说。”福全也笑道:“皇上体恤奴才,奴才当然要顺杆往上爬。”虽是微服不宜声张,仍是亲自送出正门,与纳兰一同侍候皇帝上了马,天上的飞雪正渐渐飘得绵密,大队侍卫簇拥着御驾,只闻鸾铃声声,渐去渐远看不清了,惟见漫天飞雪,绵绵落着。
皇帝回到禁中天已擦黑。他出宫时并未声张,回宫时也是悄悄。乾清宫正上灯,画珠猛然见他进来,那玄色风帽大氅上皆落满了雪,后面跟着的梁九功,也是扑了一身的雪粉,画珠直吓了一跳,忙上来替他轻轻取了风帽,解了大氅,交了小太监拿出去掸雪,暖阁中本暖,皇帝连眼睫之上都沾了雪花,这样一暖,脸上却润润的。换了衣裳,又拿热手巾把子来擦了脸,方命传晚酒点心。
琳琅本端了热奶子来,见皇帝用酒膳,便依规矩先退下去了。待皇帝膳毕,方换了热茶进上。因天气寒冷,皇帝冲风冒雪在九城走了一趟,不由饮了数杯暖酒。暖阁中地炕极暖,他也只穿了缎面的银狐嗉筒子,因吃过酒,脸颊间只觉得有些发热。接了那滚烫的茶在手里,先不忙吃,将茶碗撂在炕桌上,忽然间想起一事来,微笑道:“有样东西是给你的。”向梁九功一望,梁九功会意,忙去取了来。
琳琅见是极精巧的一只鎏金笼子,里面锁着一只松鼠,乌黑一对小眼睛,滴溜溜的瞪着人瞧,忍俊不禁拿手指轻轻扣着那笼子,左颊上若隐若现,却浮起浅浅一个笑靥。皇帝起身接过笼子,道:“让我拿出来给你瞧。”梁九功见了这情形,早悄无声息退出去了。
那只松鼠挣扎了半晌,此时在皇帝掌中,只是瑟瑟发抖。琳琅见它温顺可爱,伸手轻抚它松松的绒尾,不由说:“真有趣。”皇帝见她嫣然一笑,灯下只觉如明珠生辉,熠熠照人,笑靥直如梅蕊初露,芳宜香远。皇帝笑道:“小心它咬你的手。”慢慢将松鼠放在她掌中。她见松鼠为吩带所缚,十分可怜,那吩带本只系着活扣,她轻轻一抽即解开,那吩带两头坠着小小金珠,上头却有极熟悉的篆花纹饰,她唇角的笑意刹那间凝固,只觉像是兜头冰雪直浇而下,连五脏六腑都在瞬间冷得透骨。手不自觉一松,那松鼠便一跃而下,直窜出去。
她此时方回过神来,轻轻呀了一声,连忙去追,那松鼠早已轻巧跃起,一下子跳上了炕,直钻入大迎枕底下。皇帝手快,顿时掀起迎枕,它却疾若小箭,吱地叫了一声,又钻到炕毡下去了。琳琅伸手去按,它数次跳跃,极是机灵,屡扑屡逸。窜到炕桌底下,圆溜溜的眼睛只是瞪着两人。
西暖阁本是皇帝寝居,琳琅不敢乱动炕上御用诸物,皇帝却轻轻在炕桌上一拍,那松鼠果然又窜将出来,琳琅心下焦躁,微倾了身子双手按上去,不想皇帝也正伸臂去捉那松鼠,收势不及,琳琅只觉天翻地覆,人已经仰跌在炕上。幸得炕毡极厚,并未摔痛,皇帝的脸却近在咫尺,呼吸可闻,气息间尽是他身上淡薄的酒香,她心下慌乱,只本能的将脸一偏。莲青色衣领之下颈白腻若凝脂,皇帝情不自禁吻下,只觉她身子在瑟瑟发抖,如寒风中的花蕊,叫人怜爱无限。
琳琅脑中一片空白,只觉唇上灼人滚烫,手中紧紧攥着那条吩带,掌心里沁出冷汗来,身后背心里却是冷一阵,热一阵,便如正生着大病一般。耳中嗡嗡的回响着微鸣,只听窗纸上风雪相扑,漱漱有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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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八章 兰襟亲结(二) 字数:2916
西洋自鸣钟敲过了十一下,梁九功眼见交了子时,终于耐不住,蹑手蹑脚进了西暖阁。但见金龙绕足十八盏烛台之上,儿臂粗的巨烛皆燃去了大半,烛化如绛珠红泪,缓缓累垂凝结。黄绫帷帐全放了下来,明黄色宫绦长穗委垂在地下,四下里寂静无声,忽听吱吱一声轻响,却是那只松鼠,不知打哪里钻出来,一见着梁九功,又掉头窜入帷帐之中。
梁九功又蹑手蹑脚退出去,敬事房的太监冯四京正候在廊下,见着他出来,打起精神悄声问:“今儿万岁爷怎么这时辰还未安置?”梁九功道:“万岁爷已经安置了,你下值睡觉去吧。”冯四京一怔,张口结舌:“可……茶水上的琳琅还在西暖阁里--”话犹未完,已经明白过来,只倒吸了一口气,越发的茫然无措,廊下风大,冷得他直打哆嗦,牙关磕磕碰碰,半晌方道:“梁谙达,今儿这事该怎么记档,这可不合规矩。”梁九功正没好气,道:“规矩--这会子你跟万岁爷讲规矩去啊。”顿了顿方道:“真是没脑子,今儿这事摆明了别记档,万岁爷的意思,你怎么就明白不过来?”
冯四京感激不尽,打了个千儿,低声道:“多谢谙达指点。”
眼瞅着近腊月,宫中自然闲下来。佟贵妃因署理六宫事务,越到年下,却是越不得闲。打点过年的诸项杂事,各处的赏赐,新年赐宴、宫眷入朝……都是叫人烦恼的琐碎事,而且件件关乎国体,一些儿也不能疏忽。听内务府的人回了半晌话,只觉得那太阳穴上又突突跳着,隐隐又头痛。便叫贴身的宫女:“将炭盆子挪远些,那炭气呛人。”
宫女忙答应着,小太监们上来挪了炭盆,外面有人回进来:“主子,安主子来了。”
安嫔是惯常往来,熟不拘礼,只屈膝道:“给贵妃请安。”佟贵妃忙叫人扶起,又道:“妹妹快请坐。”安嫔在下首炕上坐了,见佟贵妃歪在大迎枕上,穿着家常倭缎片金袍子,领口袖端都出着雪白的银狐风毛,衬得一张脸上更显得苍白,不由道:“姐姐还是要保重身子,这一阵子眼见着又瘦下来了。”
佟贵妃轻轻叹了口气,道:“我何尝不想养着些,只是这后宫里上上下下数千人,哪天大事小事没有数十件?前儿万岁爷来瞧我,还说笑话,打趣我竟比他在朝堂上还要忙。”安嫔心中不由微微一酸,道:“皇上还是惦记着姐姐,隔了三五日,总要过来瞧姐姐。”见宫女送上一只玉碗,佟贵妃不过拿起银匙略尝了一口,便推开不用了。安嫔忙道:“这燕窝最是滋养,姐姐到底耐着用些。”佟贵妃只是轻轻摇了摇头,安嫔因见炕围墙上贴着消寒图,便道:“是二九天里了吧。”佟贵妃道:“今年只觉得冷,进了九就一场雪接一场雪的下着,总没消停过。唉,日子过得真快,眼瞅着又是年下了。”安嫔倒想起来:“宜嫔怕是要生了吧。”佟贵妃道:“总该在腊月里,前儿万岁爷还问过我,我说已经打发了一个妥当人过去侍候呢。”
安嫔道:“郭络罗家的小七,真是万岁爷心坎上的人,这回若替万岁爷添个小阿哥,还不知要怎么捧到天上去呢。”佟贵妃微微一笑,道:“宜嫔虽然要强,我瞧万岁爷倒还让她立着规矩。”安嫔有句话进门便想说,绕到现在,只作闲闲的样子,道:“不知姐姐这几日可听见说圣躬违和?”佟贵妃吃了一惊,道:“怎么?我倒没听见传御医--妹妹听见什么了?”安嫔脸上略略一红,低声道:“倒是我在胡思乱想,因为那日偶然听敬事房的人说,万岁爷这二十来日,都是‘叫去’。”
佟贵妃也不禁微微脸红,虽觉得此事确是不寻常,但到底二人都年轻,不好老了脸讲房闱中事,便微微咳嗽了一声,拣些旁的闲话来讲。
晚上佟贵妃去给太皇太后请安,比平日多坐了片刻。正依依膝下,讲些后宫的趣事来给太皇太后解闷,宫女笑盈盈的进来回:“太皇太后,万岁爷来了。”佟贵妃连忙站起来。
皇帝虽是每日晨昏定省,但见了祖母,自然十分亲热。请了安便站起来,太皇太后道:“到炕上坐,炕上暖和。”又叫佟贵妃:“你也坐,一家子关起门来,何必要论规矩。”
佟贵妃答应着,侧着身子坐下,太皇太后细细端详着皇帝,道:“外面又下雪了?怎么也不叫他们打伞?瞧你这帽上还有雪。”皇帝笑道:“我原兜着风兜,进门才脱了,想是他们手重,拂在了帽子上。”太皇太后点点头,笑道:“我瞧你这阵子气色好,必是心里痛快。”皇帝笑道:“老祖宗明见,图海进了四川,赵良栋、王进宝各下数城,眼见四川最迟明年春上,悉可克复。咱们就可以直下云南,一举荡平吴藩。”太皇太后果然欢喜,笑容满面,连声说:“好,好。”佟贵妃见语涉朝政,只是在一旁微笑不语。
祖孙三人又说了会子话,太皇太后因听窗外风雪之声愈烈,道:“天黑了,路上又滑,我也倦了,你们都回去吧,尤其是佟佳氏,身子不好,晚上雪风冷,别受了风寒。”皇帝与佟贵妃早就站了起来,佟贵妃道:“谢太皇太后关爱,我原是坐暖轿来的,并不妨事。”与皇帝一同行了礼,方告退出来。
皇帝因见她穿了件香色斗纹锦上添花大氅,娇怯怯立在廊下,寒风吹来,总是不胜之态。他素来对这位表妹十分客气,便道:“如今日子短了,你身子又不好,早些过来给太皇太后请安,也免得冒着夜雪回去。”佟贵妃低声道:“谢皇上体恤。”心里倒有一腔的话,只是默默低头。皇帝问:“有事要说?”佟贵妃道:“没有。”低声道:“皇上珍重,便是臣妾之福。”皇帝见她不肯说,也就罢了,转身上了明黄暖轿,佟妃目送太监们前呼后拥,簇着御驾离去,方才上了自己的轿子。
皇帝本是极精细的人,回到乾清宫下轿,便问梁九功:“今儿佟贵妃有没有打发人来?”梁九功怔了一怔,道:“回皇上的话,贵主子并没打发人来过,只是上午恍惚听见说,贵妃宫里传了敬事房当值的太监过去问话。”皇帝听了,心下已经明白几分,便不再问,径直进了西暖阁。
换了衣裳方坐下,一抬头瞧见琳琅进来,不由微微一笑。琳琅见他目光凝视,终究脸上微微一红,过了片刻,方才故作从容的抬起头来,皇帝神色温和,问:“我走了这半晌,你在做什么呢?”
琳琅答:“万岁爷不是说想吃莲子茶,我去叫御茶房剥莲子了。”皇帝唔了一声,说:“外面又在下雪。”因见炕桌上放着广西新贡的香橙,便拿了一个递给她。琳琅正欲去取银刀,皇帝随手抽出腰佩的珐琅嵌金小刀给她,她低头轻轻划破橙皮。皇帝只闻那橙香馥郁,夹在熟悉的幽幽淡雅香气里,只觉她的手温软香腻,握在掌心,心中不禁一荡,低声吟道:“并刀如水,吴盐胜雪,纤指破新橙。”灯下只见她双颊洇红酡然如醉,明眸顾盼,眼波欲流。过了良久,方低低答:“马滑霜浓,不如休去,直是少人行。”
皇帝轻轻笑了一声,禁不住揽她入怀,因暖阁里拢着地炕,只穿着小袖掩衿银鼠短袄。皇帝只觉纤腰不盈一握,软玉幽香袭人,熏暖欲醉,低声道:“朕比那赵官家可有福许多。”她满面飞红,并不答话。皇帝只听窗外北风尖啸,拍着窗扇微微格吱有声。听她呼吸微促,一颗心却是怦怦乱跳,鬓发轻软贴在他脸上,似乎只愿这样依偎着,良久良久。
琳琅听那熏笼之内,炭火燃着哔剥微声,皇帝臂怀极暖,御衣袍袖间龙涎熏香氤氲,心里反倒渐渐安静下来。皇帝低声道:“宫里总不肯让人清净,等年下封了印,咱们就上南苑去。”声音愈来愈低,渐如耳语,那暖暖的呼吸回旋在她耳下,轻飘飘的又痒又酥。身侧烛台上十数红烛滟滟流光,映得一室皆春。
子坂越读

正文 第八章 兰襟亲结(三) 字数:4566
直到十二月丁卯,大驾方出永定门,往南苑行宫。这一日却是极难得晴朗的天气,一轮红日映着路旁积雪,泛起耀眼的一层淡金色。官道两侧所张黄幕,受了霜气浸润,早就冻得硬邦邦的。扈从的官员、三营将士大队人马,簇拥了十六人相舁木质髹朱的轻步舆御驾,缓缓而行,只听晨风吹得行列间的旌旗辂伞猎猎作响。
颇尔盆领着内大臣的差事,骑着马紧紧随在御驾之后。忽见皇帝掀起舆窗帷幕,招一招手,却是向着纳兰容若示意。纳兰忙趋马近前,隔着象眼舆窗,皇帝沉吟片刻,吩咐他说:“你去照料后面的车子。”
纳兰领旨,忙兜转了马头纵马往行列后去,后面是宫眷所乘的骡车,纳兰见是一色的宫人所用青呢朱漆轮大车,并无妃嫔主位随驾的舆轿,心里虽然奇怪,但皇帝巴巴儿打发了自己过来,只得勒了马,不紧不慢的跟在车队之侧。
因着天气晴暖,路上雪开始渐渐融了,甚是难走,车轮马蹄之下只见脏雪泥泞飞溅。御驾行得虽慢,骡车倒也走不快。纳兰信马由缰的跟着,不由怔怔出了神。恰在此时路面有一深坑,本已填壅过黄土,但大队人马践踏而过,雪水消融,骡车行过时车身一侧,朱轮却陷在了其中,掌车的太监连声呼喝,那骡马几次使力,车子却没能起来。
纳兰忙下马,招呼了扈从的兵丁帮忙推车。十余人轻轻松松便扶了那骡车起来,纳兰心下一松,转身正待认镫上马,忽然风过,吹起骡车帷幄,隐隐极淡薄的幽香,却是魂牵梦萦,永志难忘的熟悉。心下悚然惊痛,蓦然掉回头去,怔怔地望着骡车帷幄,仿佛要看穿那厚厚的青呢毡子似的。
这一路之下忽左忽右跟着骡车,纵马由缰,便如掉了魂似的,只听车轮辘辘,辗得路上积雪残冰沙沙微声,更似辗在自己心房上,寸寸焦痛,再无半分安生处。
南苑地方逼仄,自是比不得宫内。驻跸关防是首要,好在丰台大营近在咫尺,随扈而来的御营亲兵驻下,外围抽调丰台大营的禁旅八旗,颇尔盆领内大臣,上任不久即遇上这样差事,未免诸事有些抓忙,纳兰原是经常随扈,知道中间的关窍,从旁帮衬一二,倒也处处安插的妥当。
这日天气阴沉,过了午时下起雪珠子,如椒盐如细粉,零零星星撒落着。颇尔盆亲自带人巡查了关防,回到直房里,一双鹿皮油靴早沁湿了,套在脚上湿冷透骨。侍候他的戈什哈忙上来替他脱了靴子,又移过炭盆来。道:“大人,直房里没脚炉,您将就着烤烤。”颇尔盆本觉得那棉布袜子湿透了贴在肉上,连脚得冻得失了知觉,伸着脚让炭火烘着,暖和着渐渐缓过劲来。忽见棉布帘子一挑,有人进来,正是南宫正殿的御前侍卫统领,身上穿着湿淋淋的油衣斗篷,脸上冻得白一块红一块,神色仓皇急促,打了个千儿,只吃力的道:“官大人,出事了。”
颇尔盆心下一沉,忙问:“怎么了?”那统领望了一眼他身后的戈什哈。颇尔盆道:“不妨事,这是我的心腹。”那统领依旧沉吟,颇尔盆只得挥一挥手,命那戈什哈退下去了,那统领方开口,声调里隐着一丝慌乱,道:“官大人,皇上不见了。”
颇尔盆只觉如五雷轰顶,心里悚惶无比,脱口斥道:“胡扯!皇上怎么会不见了?”这南苑行宫里,虽比不得禁中,但仍是里三层外三层,跸防是滴水不漏,密如铁桶。而皇帝御驾,等闲身边太监宫女总有数十人,就算在宫中来去,也有十数人跟着侍候,哪里能有“不见了”这一说?
只听那统领道:“皇上要赏雪,出了正殿,往海子边走了一走,又叫预备马,梁公公原说要传御前侍卫来侍候,皇上只说不用,又不让人跟着,骑了马沿着海子往上去了,快一个时辰了却不见回来,梁公公这会子已经急得要疯了。”
颇尔盆又惊又急,道:“那还不派人去找?”那统领道:“南宫的侍卫已经全派出去了,这会子还没消息,标下觉得不妥,所以赶过来回禀大人。”颇尔盆知他是怕担当,可这责任着实重大,别说自己,只怕连总责跸防的御前大臣、领侍卫内大臣也难以担当。只道:“快快叫銮仪卫、上虞备用处的人都去找!”自己亦急急忙忙往外走,忽听那戈什哈追出来直叫唤:“大人!大人!靴子!”这才觉得脚下冰凉,原来是光袜子踏在青砖地上,忧心如焚的接过靴子笼上脚,嘱咐那戈什哈:“快去禀报索大人!就说行在有紧要的事,请他速速前来。”
皇帝近侍的太监执着仪仗皆侯在海子边上,那北风正紧,风从冰面上吹来,夹着雪霰子刷刷地打在脸上,呛得人眼里直流泪。一拨一拨的侍卫正派出去,颇尔盆此时方自镇定下来,安慰神情焦灼的梁九功:“梁总管,这里是行宫,四面宫墙围着,外面有前锋营、护军营、火器营的驻跸,里面有随扈的御前侍卫,外人进不来,咱们总能找着皇上。”话虽这样说,但心里惴惴不安,似乎更像是在安慰自己。又说:“苑里地方大,四面林子里虽有人巡查,但怎么好叫皇上一个人骑马走开?”话里到底忍不住有丝埋怨。
梁九功苦笑了一声,隔了半晌,方才低声道:“官大人,万岁爷不是一个人--可也跟一个人差不多。”颇尔盆叫他弄糊涂了,问:“那是有人跟着?”梁九功点点头,只不做声,颇尔盆越发的糊涂,正想问个明白,忽听远处隐隐传来鸾铃声,一骑蹄声答答,信缰归来。飘飘洒洒的雪霰子里,只见那匹白马极是高大神骏,正是皇帝的坐骑。渐渐近了,看得清马上的人裹着紫貂大氅,风吹翻起明黄绫里子,颇尔盆远远见着那御衣方许用的明黄色,先自松了口气,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,这才瞧真切马上竟是二人共乘。当先的人裹着皇帝的大氅,银狐风兜掩去了大半张脸,瞧那身形娇小,竟似是个女子。皇帝只穿了绛色箭袖,腕上翻起明黄的马蹄袖,极是精神。众人忙着行礼,皇帝含笑道:“马跑得发了兴,就兜远了些,是怕你们着慌,打南边犄角上回来--瞧这阵仗,大约朕又让你们兴师动众了,都起来吧。”
早有人上来拉住辔头,皇帝翻身下马,回身伸出双臂,那马上的女子体态轻盈,几乎是叫他轻轻一携,便娉娉婷婷立在了地上。颇尔盆方随众谢恩站起来,料必此人是后宫妃嫔,本来理应回避,但这样迎头遇上,措手不及,不敢抬头,忙又打了个千,道:“奴才给主子请安。”那女子却仓促将身子一侧,并不受礼,反倒退了一步。皇帝也并不理会,一抬头瞧见纳兰远远立着,脸色苍白的像是屋宇上的积雪,竟没有一丝血色。皇帝便又笑了一笑,示意他近前来,道:“今儿是朕的不是,你们也不必吓成这样,这是在行苑里头,难道朕还能走丢了不成?”
纳兰道:“奴才等护驾不周,请皇上治罪。”皇帝见他穿着侍卫的青色油衣,依着规矩垂手侍立,那声音竟然在微微发抖,也不知是天气寒冷,还是适才担心过虑,这会子松下心来格外后怕?皇帝心中正是欢喜,也未去多想,只笑道:“朕已经知道不该了,你们还不肯轻饶么?”太监已经通报上来:“万岁爷,索大人递牌子觐见。”
皇帝微微皱一皱眉,立刻又展颜一笑:“这回朕可真有得受了。索额图必又要谏劝,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……”纳兰恍恍惚惚听在耳中,自幼背得极熟《史记》的句子,此时皇帝说出来,一字一字却恍若夏日的焦雷,一声一声霹雳般在耳边炸开,却根本不知道那些字连起来是何意思了,风挟着雪霰子往脸上拍着,只是麻木的刺痛。
皇帝就在南宫正殿里传见索额图,索额图行了见驾的大礼,果然未说到三句,便道:“皇上万乘之尊,身系社稷安危。袁盎曰:‘千金之子坐不垂堂,百金之子不骑衡,圣主不乘危而徼幸。’……”一开了头,便滔滔不绝的劝谏下去,皇帝见自己所猜全中,禁不住微微一笑。他心情甚好,着实敷衍了这位重臣几句,因他正是当值大臣,又询问了京中消息,京里各衙门早就封了印不办差,倒也并没有什么要紧事。
等索额图跪安退下,皇帝方起身回暖阁,琳琅本坐在炕前小杌子上执着珠线打络子,神色却有些怔仲不宁,连皇帝进来也没留意。猛然间忽见那明黄翻袖斜剌里拂在络子上,皇帝的声音很愉悦:“这个是打来作什么的?”却将她吓了一跳,连忙站起来,叫了声:“万岁爷。”皇帝握了她的手,问:“手怎么这样凉?是不是才刚受了风寒?”她轻轻摇了摇头,低声道:“琳琅在后悔--”语气稍稍凝滞,旋即黯然:“不该叫万岁爷带了我去骑马,惹得大臣们都担心。‘三代末主乃有嬖女’,是琳琅累及万岁爷有伤圣德。”
皇帝唔了一声,道:“是朕要带你去,不怨你。适才索额图刚刚引过史书,你又来了--三代末主乃有嬖女,今欲同辇,得无近似之乎?王太后云‘古有樊姬,今有班婕妤’,朕再加一句:现有卫氏琳琅。”她的笑容却是转瞬即逝,低声道:“万岁爷可要折琳琅的福,琳琅哪里能比得那些贤妃,况且成帝如何及得皇上万一?”
皇帝不由笑道:“虽是奉承,但着实叫人听了心里舒坦。我只是奇怪,你到底藏了多少本事,连经史子集你竟都读过,起先还欺君罔上,叫我以为你不识字。”琳琅脸上微微一红,垂下头去说:“不敢欺瞒万岁爷,只是女子无才便是德,且太宗皇帝祖训,宫人不让识字。”皇帝静默了片刻,忽然轻轻叹了口气:“六宫主位,不识字的也多。有时回来乏透了,想讲句笑话儿,她们也未必能懂。”
琳琅见他目光温和,一双眸子里瞳仁清亮,黑得几乎能瞧见自己的倒影,直要望到人心里去似的。心里如绊着双丝网,何止千结万结,纠葛乱理,竟不敢再与他对视。掉转脸去,心里怦怦直跳。皇帝握着她的手,却慢慢的攥得紧了,距得近了,皇帝衣袖间有幽幽的龙涎香气,叫她微微眩晕,仿佛透不过气来。距得太近,仰望只见他清峻的脸庞轮廓,眉宇间却有错综复杂,她所不懂,更不愿去思量。
因依靠着,皇帝的声音似是从胸口深处发出的:“第一次见着你,你站在水里唱歌,那晚的月色那样好,照着河岸四面的新苇叶子--就像是做梦一样。我极小的时候,嬷嬷唱悠车歌哄我睡觉,唱着唱着睡着了,所以总觉得那歌是在梦里才听过。”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唇角微微发颤,他却将她又揽得更紧些:“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,假若你替我生个孩子,每日唱悠车歌哄他睡觉,他一定是世上最有福气的孩子。”
琳琅心中思潮翻滚,听他低低娓娓道来,那眼泪在眼中滚来滚去,直欲夺眶而出。将脸埋在他胸前衣襟上,那襟上本用金线绣着盘龙纹,模糊的泪光里瞧去,御用的明黄色,狰狞的龙首,玄色的龙睛,都成了朦胧冰冷的泪光。惟听见他胸口的心跳,怦怦地稳然入耳。一时千言万语,心中不知是哀是乐,是苦是甜,是恼是恨,是惊是痛。心底最深处却翻转出最不可抑的无尽悲辛。柔肠百转,思绪千回,恨不得身如齑粉,也胜似如今的煎熬。
皇帝亦不说话,亦久久不动弹,脸庞贴着她的鬓发。过了许久,方道:“你那日没有唱完,今日从头唱一遍吧。”
她哽咽难语,努力调均了气息,皇帝身上的龙涎香,夹着紫貂特有微微的皮革膻气,身后熏笼里焚着的百合香,混淆着叫人渐渐沉溺。自己掌心指甲掐出深深的印子,隐隐作痛,慢慢的松开来,又过了良久,方轻轻开口唱:“悠悠扎,巴布扎,狼来啦,虎来啦,马虎跳墙过来啦。
悠悠扎,巴布扎,小阿哥,快睡吧,阿玛出征伐马啦,
大花翎子,二花翎子,挣下功劳是你爷俩的。
小阿哥,快睡吧,挣下功劳是你爷俩的。
悠悠扎,巴布扎,小夜嗬,小夜嗬,锡嗬孟春莫得多嗬。
悠悠扎,巴布扎,小阿哥,睡觉啦。
悠悠扎,巴布扎,小阿哥,睡觉啦……”
她声音清朗柔美,低低回旋殿中,窗外的北风如吼,纷纷扬扬的雪花飞舞,雪却是下得越来越紧,直如无重数的雪帘幕帷,将天地尽笼其中。
幽憂 铨文吇扳越镀

正文 第九章 鉴取深盟(一) 字数:5594
散帙坐凝尘,吹气幽兰并。茶名龙凤团,香字鸳鸯饼。玉局类弹棋,颠倒双栖影。花月不曾闲,莫放相思醒。
——纳兰容若《生查子》
皇帝虽然在南苑,每日必遣人回宫向太皇太后及皇太后请安。这日是赵有忠领了这差事,方请了安从慈宁宫里退出来,正遇上端嫔来给太皇太后请安。端嫔目不斜视往前走着,倒是扶着端嫔的心腹宫女栖霞,向赵有忠使了个眼色。
赵有忠心领神会,便不忙着回南苑,径直去咸福宫中,顺脚便进了耳房,与太监们围着火盆胡吹海侃了好一阵子,端嫔方才回宫。赵有忠忙迎上去请安,随着端嫔进了暖阁。端嫔在炕上坐下,又道:“请赵谙达坐。”赵有忠连声的道“不敢”,栖霞已经端了小杌子上来,赵有忠谢了恩,方才在小杌子上坐下。
端嫔接了茶在手里,拿那碗盖撇着茶叶,慢慢的问:“万岁爷还好么?”
赵有忠连忙站起来,道:“圣躬安。”
端嫔轻轻吁了口气,说:“那就好。”赵有忠不待她发问,轻声道:“端主子让打听的事,奴才眼下也没法子。万岁爷身边的人,个个噤口像是嘴上贴了封条一般,只怕再让万岁爷觉察。说是万岁爷上回连梁九功梁谙达都发落了,旁人还指不定怎么收梢呢。”
端嫔道:“难为你了。”向栖霞使个眼色,栖霞便去取了一张银票来。赵有忠斜睨着瞧见,嘴上说:“奴才没替端主子办成差事,怎么好意思再接主子的赏钱?”端嫔微笑道:“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,只要你有心,便是已经替我办事了。”赵有忠只得接过银票,往袖中掖了,满脸堆笑道:“主子宽心,我回去再想想法子。”
他回到南苑天色已晚,先去交卸了差事,才回自己屋里去,开了炕头的柜子,取出自己偷藏的一小坛烧酒,拿块旧包袱皮胡乱裹了,夹在腋下便去寻内奏事处的太监王之富。
冬日苦寒,王之富正独个儿在屋里用炭盆烘着花生,一见了他,自是格外亲热:“老哥,这回又替我带什么好东西来了?”赵有忠微微一笑,回身栓好了门,方从腋下取出包袱。王之富见他打开包袱,一见着是酒,不由馋虫大起,“嘟”的吞了一口口水,忙去取了两只粗陶碗来,一面倒着酒,一面就嚷:“好香!”
赵有忠笑道:“小声些,莫教旁人听见,这酒可来得不容易,这要叫人知道了,只怕咱们两个都要到慎刑司去走一趟。”王之富笑嘻嘻的将炭盆里烘得焦糊的花生都拨了出来,两人剥着花生下酒,虽不敢高声,倒也喝得解馋。坛子空了大半,两个人已经面红耳赤,话也多了起来。王之富大着舌头道:“无功不受禄,老哥有什么事,但凡瞧得起兄弟,只管说就是了,我平日受老哥的恩惠,也不是一日两日了。”赵有忠道:“你是个爽快人,我也不绕圈子。兄弟你在内奏事处当差,每日都能见着皇上,有桩纳闷的事儿,我想托兄弟你打听。”
王之富酒意上涌,道:“我也不过每日送折子进去,递上折子就下来,万岁爷瞧都不瞧我一眼。能见着皇上,可跟皇上说不上话。”赵有忠哈哈一笑,说道:“我也不求你去跟万岁爷回奏什么。”便凑在王之富耳边,密密的嘱咐了一番。王之富笑道:“这可也要看机缘的,现下御前的人嘴风很紧,不是那么容易。但老哥既然开了口,兄弟我就算上刀山下火海,也要替老哥交差。”赵有忠笑道:“那我可在这里先谢过了。”两人直将一坛酒吃完,方才尽兴而散。
那王之富虽然拍胸脯答应下来,只是没有机会。可巧这日是他在内奏事处当值,时值隆冬,天气寒冷,只坐在炭火盆边打着瞌睡。时辰已经是四更天了,京里兵部着人快马递来福建的六百里加急折子。福王之富不敢耽搁,因为驿递是有一定规矩的,最紧急用“六百里加急”,即每日严限疾驰送出六百里,除了奏报督抚大员在任出缺之外,只用于战时城池失守或是克复。这道六百里加急是福建水师提督万正色火票拜发,盖着紫色大印,想必是奏报台湾郑氏的重大军情。所以王之富出了内奏事处的直房,径直往南宫正殿,那北风刮得正紧,只冻得王之富牙关咯咯轻响,一手提着灯笼,一手捧了那匣子,两只手早冻得冰凉麻木,失了知觉。天上无星无月,只是漆黑一片。远远只瞧见南宫暗沉沉的一片殿宇,惟寝殿之侧直房窗中透出微暗的灯光。
王之富叫起了值夜太监开了垂花门,一层层报进去。进至内寝殿前,当值的首领太监赵昌,亲自持了灯出来,王之信道:“赵谙达,福建的六百里加急,只怕此时便要递进去才好。”赵昌哦了一声,脱口道:“你等一等,我叫守夜的宫女去请驾。”
王之富听了这一句,只是一怔,这才觉出异样来。按例是当值首领太监在内寝,若是还有宫女同守夜,里面必是有侍寝的妃嫔。只是皇帝往南苑来,六宫嫔妃尽皆留在宫里,赵昌也觉察出冲口之下说错了话,暗暗失悔,伸手便在那暖阁门上轻轻叩了两下。
只见锦帘一掀,暖气便向人脸上拂来,洋洋甚是暖人。上夜的宫女蹑手蹑脚走出来,赵昌低声道:“有紧要的奏折要回万岁爷。”那宫女便又蹑手蹑脚进了内寝殿,王之富听她唤了数声,皇帝方才醒了,传令掌灯。便在此时,却听见殿内深处另有女子的柔声低低说了句什么,可恨听不真切。只听见皇帝的声音甚是温和:“不妨事,想必是有要紧的折子,你不必起来了。”王之富在外面听得清楚,心里猛然打了个突。
皇帝却只穿着江绸中衣便出了暖阁,外面虽也是地炕火盆,到底比暖阁里冷许多。皇帝不觉微微一凛,赵昌忙取了紫貂大氅替皇帝披上,宫女移了灯过来,皇帝就着烛火看了折子,脸上浮起一丝笑意,王之富这才磕了头告退出去。
皇帝回暖阁中去,手脚已经冷得微凉。但被暖褥馨,只渥了片刻便暖和起来。琳琅这一被惊醒,却难得入眠,又不便辗转反侧,只闭着眼罢了。皇帝自幼便是嬷嬷谙达卯初叫醒去上书房,待得登基,每日又是卯初即起身视朝,现下却也睡不着了,听着她呼吸之声,问:“你睡着了么?”她闭着眼睛答:“睡着了。”自己先忍不住“咭”得一笑,睁开眼瞧皇帝含笑舒展双臂,温存的将她揽入怀中。她伏在皇帝胸口,只听他稳稳的心跳声,长发如墨玉流光,泻展在皇帝襟前。皇帝却握住一束秀发,低声道:“宿昔不梳头,丝发披两眉。婉伸郎膝上,何处不可怜。”她并不答言,却捋了自己的一茎秀发,轻轻拈起皇帝的发辫,将那根长发与皇帝的一丝头发系在一处,细细打了个同心双结。殿深极远处点着烛火,朦朦胧胧的透进来,却是一帐的晕黄微光漾漾。
皇帝看着她的举动,心中欢喜触动到了极处,虽是隆冬,却恍若三春胜景,旖旎无限。只执了她的手,贴在自己心口上,只愿天长地久,永如今时今日,忽而明了前人信誓为盟,在天愿作比翼鸟,在地愿为连理枝,所谓只羡鸳鸯不羡仙,却原来果真如此。
眼睁睁年关一日一日逼近,却是不得不回銮了。六部衙门百官群臣年下无事,皇帝却有着诸项元辰大典,祀祖祭天,礼庆繁缛。又这些年旧例,皇帝亲笔赐书“福”字,赏与近臣。这日皇帝祫祭太庙回来,抽出半晌功夫,却写了数十个“福”字。琳琅从御茶房里回来,见太监一一捧出来去晾干墨迹,正瞧着有趣,忽听赵昌叫住她,道:“太后打发人,点名儿要你去一趟。”
她不知是何事,但太后传唤,自然是连忙去了。进得暖阁,只见太后穿着家常海青团寿宁纹袍,靠着大迎枕坐在炕上,一位贵妇身穿香色百蝶妆花缎袍,翠玉嵌金扁方外两端各插累丝金凤,金凤上另垂珠珞,显得雍容华贵。正斜签着身子坐在下首,陪太后摸骨牌接龙作耍。琳琅虽不识得,但瞧她衣饰,已经猜到便是佟贵妃。当下恭敬恭敬行了礼,跪下道:“奴才给太后请安。”磕了头,稍顿又道:“奴才给贵妃请安。”再磕下头去。
太后却瞧了她一眼,问:“你就是琳琅?姓什么?”并不叫她起来回话,她跪在那里轻声答:“回太后的话,奴才姓卫。”太后慢慢拨着骨牌,道:“是汉军吧。”琳琅心里微微一酸,答:“奴才是汉军包衣。”太后面无表情,又瞧了她一眼,道:“皇帝这些日子在南苑,闲下来都做什么?”
琳琅答:“回太后的话,奴才侍候茶水,只知道万岁爷有时写字读书,旁的奴才并不知道。”太后却冷笑一声,道:“皇帝没出去骑马么?”琳琅早就知道不好,此时见她当面问出来,只得道:“万岁爷有时是骑马出去遛弯儿。”太后又冷笑了一声,回转脸只拨着骨牌,却并不再说话。殿中本来安静,只听那骨牌偶然相碰,清脆的“啪”一声。她跪在那里良久,地下虽拢着火龙,但那金砖地极硬,跪到此时,双膝早就隐隐发痛。佟贵妃有几分尴尬起来,抹着骨牌赔笑道:“皇额娘,臣妾又输了,实在不是皇额娘您的对手,今儿这点金瓜子,又要全孝敬您老人家了。臣妾没出息,求太后饶了我,待臣妾明儿多历练几回合,再来陪您。”太后笑道:“说得可怜见儿的,我不要彩头了,咱们再来。”佟贵妃无奈,又望了琳琅一眼,但见她跪在那里,却是平和镇定。
却说佟贵妃陪着太后又接着摸骨牌,太后淡淡地对佟贵妃道:“如今你是六宫主事,虽没有皇后的位份,但是总该拿出威仪来,下面的人才不至于不守规矩,弄出猖狂的样子来。”佟贵妃忙站起来,恭声应了声“是。”太后道:“我也只是交待几句家常话,你坐。”佟贵妃这才又斜签着身子坐下。太后又道:“皇帝日理万机,这后宫里的事,自然不能再让他操心。我原先觉着这几十年来,宫里也算太太平平,没出什么乱子。眼下瞅着,倒叫人担心。”佟贵妃忙道:“是臣妾无能,叫皇额娘担心。”
太后道:“好孩子,我并不是怪你。只是你生得弱,况你一双眼睛,能瞧得到多少地方?指不定人家就背着你弄出花样来。”只摸着骨牌,“嗒”一声将牌碰着,又摸起一张来。琳琅跪得久了,双膝已全然麻木,只垂首低眉。又过了许久,听太后冷笑了一声,道:“只不过有额娘替你们瞧着,谅那起狐媚子兴不起风浪来。哼,先帝爷在的时候,太后如何看待我们,如今我依样看待你们,担保你们周全。”佟贵妃越发窘迫,只得道:“谢皇额娘。”
正在此时,太监进来磕头道:“太后,慈宁宫那边打发人来,说是太皇太后传琳琅去问话。”太后一怔,但见琳琅仍是纹丝不动跪着,眉宇间神色如常,心中一腔不快未能发作,厌恶已极,但亦无可奈何,只掉转脸去冷冷道:“既然是太皇太后传唤,还不快去?”
琳琅磕了个头,恭声应是。欲要站起,跪得久了,双膝早失了知觉。咬牙用手在地上轻轻按了一把,方挣扎着站起来,又请了个安,道:“奴才告退。”太后心中怒不可遏,只“哼”了一声,并不答话。
她退出去,步履不由有几分艰难,方停了一停,身侧有人伸手搀了她一把,正是慈宁宫的太监总管崔邦吉,她低声道:“多谢崔谙达。”崔邦吉微笑道:“姑娘不必客气。”
一路走来,腿脚方才筋血活络些了,待至慈宁宫中,进了暖阁,行礼如仪:“奴才给太皇太后请安。”稍稍一顿,又道:“奴才给万岁爷请安。”太皇太后甚是温和,只道:“起来吧。”她谢恩起身,双膝隐痛,秀眉不由微微一蹙。抬眼瞧见皇帝正望着自己,目光中甚是关切,忙垂下眼帘去。太皇太后道:“才刚和你们万岁爷说起杏仁酪来,那酪里不知添了些什么,叫人格外受用,所以找你来问问。”
琳琅见是巴巴儿叫了自己来问这样一句不相干的话,已经明白来龙去脉,只恭恭敬敬的答:“回太皇太后的话,那杏仁酪里,加了花生,芝麻,玫瑰,桂花,葡萄干,枸杞子,樱桃等十余味,和杏仁碾得碎了,最后兑了奶子,加上洋糖。”太皇太后哦了一声,道:“好个精致的吃食,必是精致的人想出来的。”直说:“近前来让我瞧瞧。”琳琅只得走近数步,太皇太后牵着她的手,细细打量了一番,道:“可怜见儿的,好个心思玲珑的孩子。”又顿了顿,道:“只是上回皇帝打发她送酪来,我就瞧着眼善,只记不起来,总觉得这孩子像是哪里见过。”太皇太后身侧的苏茉尔赔笑道:“太后见着生得好的孩子,总觉得眼善,上回二爷新纳的侧福晋进宫来给您请安,您不也说眼善?想是这世上的美人,叫人总觉得有一二分相似吧。”皇帝笑道:“嬷嬷言之有理。”
太皇太后又与皇帝说了数句闲话,道:“我也倦了,你又忙,这就回去吧。”皇帝离座请了个安,微笑道:“谢皇祖母疼惜。”太皇太后微微一笑,轻轻颔首,皇帝方才跪安退出。
御驾回到乾清宫,天色已晚。皇帝换了衣裳,只剩了琳琅在跟前,皇帝方才道:“没伤着吧?”琳琅轻轻摇了摇头,道:“太后只是叫奴才去问了几句话,并没有为难奴才。”皇帝见她并不诉苦,不由轻轻叹了口气。过了片刻,方才道:“朕虽富有四海,亦不能率性而为。”解下腰际所佩的如意龙纹汉玉佩,道:“这个给你。”
琳琅见那玉色晶莹,触手温润,玉上以金丝嵌着四行细篆铭文,乃是“情深不寿,强极则辱。谦谦君子,温润如玉。”只听皇帝道:“朕得为咱们的长久打算。”她听到“长久”二字,心下微微一酸,勉强笑道:“琳琅明白。”皇帝见她灵犀通透,心中亦是难过。正在此时敬事房送了绿头签进来,皇帝凝望着她,见她仍是容态平和,心中百般不忍,也懒得去看,随手翻了一只牌子。只对她道:“今天你也累了,早些歇着去,不用来侍候了。”
她应了是便告退,已经却行退至暖阁门口,皇帝忽又道:“等一等。”她住了脚步,皇帝走至面前,凝望着她良久,方才低声道:“我心匪石,不可转也。”她心中刹那悸动,眼底里浮起朦胧的水汽,面前这长身玉立的男子,明黄锦衣,紫貂端罩,九五之尊的御用服色,可是话语中挚诚至深,竟让人毫无招架之力。心中最深处瞬间软弱,竭力自持,念及前路漫漫,愁苦无尽,只是意念萧条,未知这世上情浅情深,原来都叫人辜负。从头翻悔,心中哀凉,低声答:“我心匪席,不可卷也。”
皇帝见她泫然欲泣,神色凄婉,叫人怜爱万千。待欲伸出手去,只怕自己这一伸手,便再也把持不住,喟然长叹一声,眼睁睁瞧着她退出暖阁去。
她本和画珠同住,梁九功却特别加意照拂,早就命人替她单独腾出间屋子来,早早将她的箱笼挪过来,还换了一色簇新的铺盖。她有择席的毛病,辗转了一夜,第二日起来,未免神色间略有几分倦怠憔悴。偏是年关将近,宫中诸事繁琐,只得打起精神当着差事。
幽幽 铨文自扳越牍

正文 第九章 鉴取深盟(二) 字数:4884
可巧这日内务府送了过年新制的衣裳来,一众没有当差的宫女都在庑下廊房里围火闲坐。画珠正剥了个朱橘,当下撂开橘子便解了包袱来瞧,见是青缎灰鼠褂,拎起来看时,便说:“旁的倒罢了,这缎子连官用的都不如,倒叫人怎么穿?”那送衣裳来的原是积年的老太监余富贵,只得赔笑道:“画珠姑娘,这个已经是上好的了,还求姑娘体恤。”另一个宫女荣喜笑了一声,道:“他们哪里就敢马虎了你,也不瞅瞅旁人的,尽说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话来。”画珠的脾气本来就不好,当下便拉长了脸:“谁得了便宜还卖乖?”芳景便道:“虽说主子不在,可你们都是当差当老了的,大节下竟反倒在这里争起嘴来,一人少说一句罢。”
画珠却冷笑一声,向荣喜道:“我知道你为什么,不过就是前儿我哥哥占了你父亲的差事,你心里不忿。一样都是奴才,谁有本事谁得脸,你就算眼红那也是干眼红着。”
荣喜立时恼了,气得满脸通红:“谁有本事谁得脸--可不是这句话,你就欺我没本事么?我是天生的奴才命,这辈子出不了头,一样的奴才,原也分三六九等,我再不成器,那也比下五旗的贱胚子要强。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个儿,有本事挣到主子的位份去,再来拿我撒气不迟。”
画珠原是镶蓝旗出身,按例上三旗的包衣才可在御前当差,她是太后指来的,殊为特例,一直叫御前的人排挤。听荣喜如是说,直气得浑身乱颤,芳景忙道:“成日只见你们两个打口舌官司,说笑归说笑,别扯到旁的上头。”荣喜笑道:“芳姐姐不知道,咱们这些嘴拙人笨的,哪里比得上人家千伶百俐,成日只见她对万岁爷下功夫,可惜万岁爷连拿眼角都不曾瞥她一下。呸,我偏瞧不上这狐媚样子,就她那幅嘴脸,还想攀高枝儿,做梦!”
画珠连声调都变了:“你说谁想攀高枝?”芳景已经拦在中间对荣喜呵斥:“荣喜!怎么越说越没谱了?万岁爷也是能拿来胡说的?”她年纪既长,在御前时日已久,荣喜本还欲还嘴,强自忍了下去,画珠却道:“还指不定是谁想攀高枝儿,昨儿见了琳琅,左一声姑娘,右一声姑娘,奉承得和什么似的,我才瞧不惯你这奴才样儿。”荣喜冷笑道:“待你下辈子有琳琅那一日,我也左一声姑娘,右一声姑娘,好生奉承奉承您这位不是主子的主子娘娘。”芳景眼见拦不住,连忙站起来拉画珠:“咱们出去,不和她一般见识。”画珠气得一双妙目睁得大大的,推开芳景,直问荣喜:“你就欺我做一辈子的奴才?难道这宫里人人生来就是主子的命不成?”荣喜冷笑道:“我就是欺你八字里没那个福分!”
芳景一路死命地拉画珠,画珠已经气得发怔,可巧帘子一响,琳琅走进来,笑问:“大年下的,怎么倒争起嘴来?”她一进来,屋子里的人自然皆屏息静气,芳景忙笑道:“她们哪一日不是要吵嚷几句才算安逸?”一面将簇新的五福捧寿鹅绒软垫移过来,说:“这熏笼炭已经埋在灰里了,并不会生火气,姑娘且将就坐一坐。”荣喜亦忙忙地斟了碗茶来奉与琳琅,笑着道:“哪里是在争嘴,不过闲话两句罢了。”那余富贵也就上前打了千儿请安,赔笑道:“琳姑娘的衣裳已经得了,回头就给您送到屋子里去。”
琳琅见画珠咬着嘴唇,在那里怔怔出神,她虽不知首尾,亦听到一句半句,怕她生出事来,便说:“不吃茶了,我回屋里试衣裳去。”拉着画珠的手道:“你跟我回房去,替我看看衣裳。”画珠只得跟她去了,待到了屋里,余富贵身后的小太监捧着四个青绸里哆罗呢的包袱,琳琅不由问:“怎么有这些。”余富贵满脸是笑,说道:“除了姑娘的份例,这些个都万岁爷另外吩咐预备的,这包袱里是一件荔色洋绉挂面的白狐腋,一件玫瑰紫妆缎狐肷褶子,这包袱里是大红羽纱面猞猁皮鹤氅。我们大人一奉到口谕,立时亲自督办的,这三件大毛的衣裳,都是从上用的皮子里拣出最好的来,赶着裁了,挑了手艺最好的几个师傅日夜赶工,好歹才算没有耽搁。姑娘的衣服尺寸,我们那里原也有,还请姑娘试试,合身不合身。”因见画珠到里间去斟茶,又压低了声音悄道:“这包袱里是一件织锦缎面的灰背,一件里外发烧的藏獭褂子,是我们大人特意孝敬姑娘的。”
琳琅道:“这怎么成,可没这样的规矩。”
余富贵恭声道:“我们大人说,若是姑娘不肯赏脸收下,那必是嫌不好,要不然,就必是我们脸面不够。日后咱们求姑娘照应的地方还多着呢,姑娘若是这样见外,我们下回也不敢劳烦姑娘了。”琳琅忙道:“我绝无这样的意思。”她明知若不收下,内务府必然以为她日后会挑剔差事,找寻他们的麻烦。宫里的事举凡如此,说不定反惹出祸来。那余富贵又道:“我们大人说,请姑娘放心,另外还有几样皮毛料子,就送到姑娘府上去,虽然粗糙,请姑娘家里留着赏人罢。”琳琅再三推辞不了,只得道:“回去替我谢谢总管大人,多谢他费心了。”又开抽屉取了一把碎银给余富贵:“要过节了,谙达拿着喝两杯茶罢。”
余富贵眉开眼笑,连忙又请了安,道:“谢姑娘赏。”
一时琳琅送了她出去,回来看时,画珠却坐在里屋的炕上,抱膝默默垂泪。忙劝道:“好端端的,这又是怎么了?”画珠却胡乱的揩一揩眼角,说:“一时风迷了眼罢了。”琳琅道:“荣喜的嘴坏,你又不是不知道,别与她争就是了。”画珠冷笑道:“不争?在这宫里,若是不争,只怕连活的命都没有。”说到这里,怔怔的又流下眼泪来。
琳琅道:“你今儿是这怎么了,平日里只见你说嘴好强,今儿倒只会哭了,大节下的,快别这样。”
画珠听她这样说,倒慢慢收了眼泪,忽然哧地一笑:“可不是,就算哭出两大缸眼泪来,一样还是没用。”琳琅笑道:“又哭又笑,好不害臊。”见她脸上泪痕狼藉,说:“我给你打盆水来,洗洗脸吧。”
于是去打了一盆热水来,画珠净面洗脸,又重新将头发抿一抿。因见梳头匣子上放着一面玻璃镜子,匣子旁却搁着一只平金绣荷包,虽未做完,但针线细密,绣样精致,画珠不由拿起来,只瞧那荷包四角用赤色绣着火云纹,居中用金线绣五爪金龙,虽未绣完,但那用黑珠线绣成的一双龙晴熠熠生辉,宛若鲜活,不由道:“好精致的绣活,这个是做给万岁爷的吧?”琳琅面上微微一红,画珠道:“现放着针线上有那些人,还难为你巴巴儿的绣这个。”琳琅本就觉得难为情,当下并不答话,眉梢眼角微含笑意,并不言语,随手就将荷包收拾到屉子里去了。画珠见她有些忸怩,便也不再提此话。
这一日是除夕,皇帝在乾清宫家宴,后宫嫔妃、诸皇子、皇女皆陪宴。自未正时分即摆设宴席,乾清宫正中地平南向面北摆皇帝金龙大宴桌,左侧面西座东摆佟贵妃宴桌。乾清宫地平下,东西一字排开摆设内廷主位宴桌。申初时分两廊下奏中和韶乐,皇帝御殿升座。乐上,后妃入座,筵宴开始。先进热膳。接着送佟贵妃汤饭一对盒。最后送地平下内庭主位汤饭一盒,各用份位碗。再进奶茶。后妃,太监总管向皇帝进奶茶。皇帝饮后,才送各内庭主位奶茶。第三进酒馔。总管太监跪进“万岁爷酒”,皇帝饮尽后,就送妃嫔等位酒。最后进果桌。先呈进皇帝,再送妃嫔等。一直到戌初时分方才宴毕,皇帝离座,女乐起,后妃出座跪送皇帝,才各回住处。
这一套繁文缛节下来,足足两个多时辰,回到西暖阁里,饶是皇帝精神好,亦觉得有几分乏了,更兼吃了酒,暖阁中地炕暖和,只觉得烦躁。用热手巾擦了脸,还未换衣裳,见琳琅端着茶进来,这二三日来,此时方得闲暇,不由细细打量,因是年下,难得穿了一件藕色贡缎狐腋小袄,灯下隐约泛起银红色泽,衬得一张素面晕红。心中一动,含笑道:“明儿就是初一了,若要什么赏赐,眼下可要明说。”伸手便去握她的手,谁想她仓促往后退了一步,皇帝这一握,手生生僵在了半空中,心中不悦,只缓缓收回了手。见她神色凝淡,似是丝毫不为之所动,心中愈发不快。
梁九功瞧着情形不对,向左右的人使个眼色,两名近侍的太监便跟着他退出去了。琳琅这才低声道:“奴才不敢受万岁爷赏赐。”语气黯然,似一腔幽怨,皇帝转念一想,不由唇角笑意浮现,道:“你这样聪明一个人,难道还不明白吗?”她听了此话,方才说:“奴才不敢揣摩万岁爷的心思。”皇帝见她粉颈低垂,亦嗔亦恼,说不出一种动人,忍不住道:“一日不见,如隔三秋,这两三日没见着,咱们可要慢慢算一算,到底是隔了多少秋了。”琳琅这才辗颜一笑,皇帝心中喜悦,只笑道:“大过年的,人家都想着讨赏,只有你想着怄气。”一说到“怄气”二字,到底忍俊不禁。停了一停,又道:“凭你适才那两句话,就应当重重处置--罚你再给朕唱一首歌。”
她微笑道:“奴才不会唱什么歌了。”皇帝便从案上取了箫来,说道:“不拘你唱什么,我来替你用箫和着。”红烛滟滟,映得她双颊微微泛起红晕,只觉古人所谓琴瑟在御,莫不静好,亦不过如斯。琳琅微笑道:“万岁爷若是不嫌弃,我吹一段箫调给万岁爷听。”皇帝不由十分意外,哦了一声,问:“你还会吹箫?”她道:“小时候学过一点,吹得不好。”皇帝笑道:“先吹来我听,若是真不好,我再拿别的罚你。”
琳琅不禁瞧了他一眼,漫漫的笑意从颊上晕散开来,竖起长箫,便吹了一套《凤还巢》。皇帝盘膝坐在那里,笑吟吟听着,只闻箫调清丽难言,心中却隐隐约约有些不安,仿佛有桩事情十分要紧,偏生总想不起来,是什么要紧事。琳琅见他眉头微蹙,停口便将箫管放下,皇帝不由问:“怎么不吹了?”她道:“左右万岁爷不爱听,我不吹了。夜深了,万岁爷该安置了,奴才也该告退了。”皇帝并不肯撒手,只笑道:“你这捉狭的东西,如今也学坏了。”
梁九功在外头,本生着几分担心,怕这个年过得不痛快,听着暖阁里二人话语渐低,后来箫声渐起,语声微不可闻,细碎如呢喃,一颗心才放下来。走出来交待上夜的诸人各项差事,道:“都小心侍候着,明儿大早,万岁爷还要早起呢。”
皇帝翊日有元辰大典,果然早早就起身。天还没亮,便乘了暖轿,前呼后拥去太和殿受百官朝贺。乾清宫里顿时也热闹起来,太监宫女忙着预备后宫主位朝贺新年,琳琅怕有闪失,先回自己屋里换了身衣裳,刚拾掇好了,外面却有人敲门。
琳琅问:“是谁?”却是画珠的声音,道:“是我。”她忙开门让画珠进来,画珠面上却有几分惊惶之色,道:“浣衣房里有人带信来,说是玉姑姑犯了事。”琳琅心下大惊,连声问:“怎么会?”画珠道:“说是与神武门的侍卫私相传递,犯了宫里的大忌讳。叫人回了佟贵妃。”
琳琅心中忧虑,问:“如今玉姑姑人呢?”画珠道:“报信儿的人说锁到慎刑司去了,好在大节下,总过了这几日方好发落。”琳琅心下稍安,道:“有几日功夫,玉姑姑在宫中多年,与荣主子又交好,荣主子总会想法子在中间斡旋。”画珠道:“听说荣主子去向佟贵妃求情,可巧安主子在那里,三言两句噎得荣主子下不来台,气得没有法子。”琳琅心下焦灼,知道荣嫔素来与安嫔有些心病,而佟贵妃署理六宫,懿旨一下,玉箸坐实了罪名,荣嫔亦无他法。忙问:“那到底是传递什么东西,要不要紧?”画珠道:“浣衣房的人说,原是姑姑攒下的三十两月银,托人捎出去给家里,谁晓得就出了事。”眼圈一红,道:“往日在浣衣房里,姑姑对咱们那样好……”琳琅忆起往昔在浣衣房里的旧事,更是思前想后心潮难安,画珠道:“浣衣房里的几个旧日姐妹都急得没有法子,想到了咱们,忙忙的叫人带信来,琳琅,咱们总得想个法子救救玉姑姑才好。”
琳琅道:“佟贵妃那里,咱们哪里能够说得上话。连荣主子都没有法子,何况咱们。”画珠急得泫然欲泣:“这可怎么好……私相递授是大忌讳,安主子素来又和浣衣房有心病,只怕她们这回……只怕她们这是想要玉姑姑的命……”说到这里,握着脸就哭起来。琳琅知道私相递受此事可大可小,若是安嫔有意刁难,指不定会咬准了其中有私情,只消说是不规矩,便是一顿板子打死了事,外头的人都不能知晓,因为后宫里处置许多事情都只能含糊其辞。她打了个寒噤:“不会的,玉姑姑不会出那样的事。”画珠哭道:“咱们都知道玉姑姑不是那样的人,可他们若是想置玉姑姑于死地……给她随便安上个罪名……”琳琅忧心如焚,画珠道:“琳琅,到如今玉姑姑只能指望你了。”
她低头想了一会,说:“我可实实没有半分把握,可是……”轻轻叹了口气:“不管怎么样,我们都得想法子帮一帮姑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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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十章 白璧青蝇(一) 字数:4377
人生若只如初见,何事秋风悲画扇?等闲变却故人心,却道故人心易变。骊山语罢清宵半,泪雨零铃终不怨。何如薄倖锦衣郎,比翼连枝当日愿。
——纳兰容若《木兰花令》
太和殿大朝散后,皇帝奉太皇太后、皇太后在慈宁宫受后宫妃嫔朝贺,午后又在慈宁宫家宴,这一日的家宴,比昨日的大宴却少了许多繁琐礼节。皇帝为了热闹,破例命年幼的皇子与皇女皆去头桌相伴太皇太后,太皇太后由数位重孙簇拥,欢喜不胜。几位太妃、老一辈的福晋皆亦在座,皇帝命太子执壶,皇长子领着诸皇子一一斟酒,这顿饭,却像是其乐融融的家宴,一直到日落西山,方才尽兴而散。
皇帝自花团锦簇人语笑喧的慈宁宫出来,在乾清宫前下了暖轿。只见乾清宫暗沉沉的一片殿宇,廊下皆悬着径围数尺的大灯笼,一溜映着红光黯黯,四下里却静悄悄的,庄严肃静。适才的铙钹大乐在耳中吵了半晌,这让夜风一吹,却觉得连心都静下来了,神气不由一爽。敬事房的太监正待击掌,皇帝却止住了他。一行人簇拥着皇帝走至廊下,皇帝见直房窗中透出灯火,想起这日正是琳琅当值,信步便往直房中去。
直房门口本有小太监,一声“万岁爷”还未唤出声,也叫他摆手止住了,将手一扬,命太监们都候在外头,他本是一双黄漳绒鹿皮靴,落足无声,只见琳琅独个儿坐在火盆边上打络子,他瞧那金珠线配黑丝络,颜色极亮,底下缀着明黄流苏,便知道是替自己打的,不由心中欢喜。她素性畏寒,直房中虽有地炕,却不知不觉倾向那火盆架子极近,他含笑道:“看火星子烧了衣裳。”琳琅吓了一跳,果然提起衣摆,看火盆里的炭火并没有燎到衣裳上,方抬起头来,连忙站起身来行礼,微笑道:“万岁爷这样静悄悄的进来,真吓了我一跳。”
皇帝道:“这里冷浸浸的,怨不得你靠火坐着,仔细那炭气熏着,回头嚷喉咙痛。快跟我回暖阁去。”
西暖阁里拢的地炕极暖,琳琅出了一身薄汗,皇帝素来不惯与人同睡,所以总是侧身向外。那背影轮廓,弧线似山岳横垣。明黄宁绸的中衣缓带微褪,却露出肩颈下一处伤痕。虽是多年前早已结痂愈合,但直至今日疤痕仍长可寸许,显见当日受伤之深。她不由自主伸出手去,轻轻拂过那疤痕,不想皇帝还未睡沉,惺忪里握了她的手,道:“睡不着么?”
她低声道:“吵着万岁爷了。”皇帝不自觉伸手摸了摸那旧伤:“这是康熙八年戊申平叛时所伤,幸得曹寅手快,一把推开我,才没伤到要害,当时一众人都吓得魂飞魄散。”他轻描淡写说来,她的手却微微发抖,皇帝微笑道:“吓着了么?我如今不是好生生的在这里。”她心中思绪繁乱,怔怔的出了好一阵子的神,方才说:“怨不得万岁爷对曹大人格外看顾。”皇帝轻轻叹了口气,道:“倒不是只为他这功劳--他是打小跟着我,情分非比寻常。”她低声道:“万岁爷昨儿问我,年下要什么赏赐,琳琅本来不敢--皇上顾念旧谊,是性情中人,所以琳琅有不情之请……”说到这里,又停下来,皇帝只道:“你一向识大体,虽是不情之请,必有你的道理,先说来我听听,只有一样--后宫不许干政。”
她道:“琳琅不敢。”将玉箸之事略略说了,道:“本不该以私谊情弊,来求万岁爷恩典,但玉箸虽是私相传递,也只是将攒下的月俸和主子的赏赐,托了侍卫送去家中孝敬母亲,万岁爷以诚孝治天下,姑念她是初犯,且又是大节下……”皇帝已经朦胧欲睡,说:“这是后宫的事,按例归佟贵妃处置,你别去趟这中间的混水。”琳琅见他声音渐低,睡意渐浓,未敢再说,只轻轻叹了口气,翻身向内。
因连日命妇入朝,宫中自然是十分热闹。这一日是初五,佟贵妃一连数日,忙着节下诸事,到了此日,方才稍稍消停下来。宫女正侍候她吃燕窝粥,忽听小太监满面笑容的来禀报:“主子,万岁爷瞧主子来了。”
皇帝穿着年下吉服,身后只跟了随侍的太监,进得暖阁来见佟贵妃正欲下炕行礼,便道:“朕不过过来瞧瞧你,你且歪着就是了,这几日必然累着了。”佟贵妃到底还是让宫女搀着,下炕请了个双安,方含笑道:“谢万岁爷惦记,臣妾身上好多了。”皇帝便在炕上坐了,又命佟贵妃坐了,皇帝因见炕围上贴的消寒图,道:“如今是七九天里了,待出了九,时气暖和,定然就大好了。”佟贵妃道:“万岁爷金口吉言,臣妾……”说到这里,连忙背转脸去,轻轻咳嗽,一旁的宫女忙上来侍候唾壶,又替她轻轻拍着背。
皇帝听她咳喘不己,心中微微怜惜。道:“你要好好将养才是,六宫里的事,可以叫惠嫔、德嫔帮衬着些。”随手接了宫女奉上的茶,佟贵妃亦用了一口奶子,那喘咳渐渐缓过来,皇帝道:“朕想过了,慎刑司里还关着的宫女太监,尽都放了吧。大节下的,他们虽犯了错,只要不是大逆不道,罚他们几个月的月钱银子也就罢了。也算为太皇太后、皇太后、还有你积一积福。”
佟贵妃忙道:“谢万岁爷。”迟疑了一下,却道:“有桩事情,本想过了年再回万岁爷,既然这会子讲到开赦犯错的宫女太监--浣衣房的一名宫女,与神武门侍卫私相传递,本也算不得大事,但牵涉到御前的人,臣妾不敢擅专。”
皇帝问:“牵涉到御前的谁?”
佟贵妃道:“那名宫女,欲托人传递事物给一名二等虾。”二等虾即是二等侍卫,皇帝素来厌恶私相递受,道:“竟是二等侍卫也这样轻狂,枉朕平日里看重他们。是谁这样不稳重?”佟贵妃微微一怔,道:“是明珠明大人的长公子,纳兰大人。”
皇帝倒想不到竟是纳兰容若,心下微恼,只觉纳兰枉负自己厚待,不由觉得大失所望。佟贵妃低声道:“臣妾素来听人说纳兰大人丰姿英发,少年博才,想必为后宫宫人仰慕,以至有情弊之事。”皇帝忆及去年春上行围保定时,夜闻箫声,纳兰虽极力自持,神色间却不觉流露向往之色,看来此人虽然博学,却亦是博情。只淡淡地道:“年少风流,也是难免。”顿了一顿,道:“朕听荣嫔说,那宫女只是传递俸银出宫,没想到其中还有私情。”
佟贵妃微有讶色,道:“那宫女--”欲语又止,皇帝道:“难道还有什么妨碍不成?但说就是了。”佟贵妃道:“是,那宫女招认并不是她本人事主,她亦是受人所托私相传递,至于是受何人所托,她却缄口不言。年下未便用刑,臣妾原打算待过几日审问明白,再向万岁爷回话。”皇帝听她说话吞吞吐吐,心中大疑,只问:“她受人所托,传递什么出宫?”佟贵妃见他终究问及,只得道:“她受何人所托,臣妾还没有问出来。至于传递的东西--万岁爷瞧了就明白了。”叫过贴身的宫女,叮嘱她去取来。
却是一方帕子,并一双白玉同心连环。那双白玉同心连环质地寻常,瞧不出任何端倪,那方帕子极是素净,虽是寻常白绢裁纫,但用月白色玲珑锁边,针脚细密,淡缃色丝线绣出四合如意云纹。佟贵妃见皇帝面无表情,一言不发,眼睛直直望着那方帕子,她与皇帝相距极近,瞧见他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,心下害怕,叫了声:“万岁爷。”
皇帝瞧了她一眼,那目光凛冽如九玄冰雪,冷冷冽冽,她心里一寒,勉强笑道:“请皇上示下。”皇帝良久不语,她心下窘迫,嗫嚅道:“臣妾……”皇帝终于开口,声音倒是和缓如常:“这两样东西交给朕,这件事朕亲自处置。你精神不济,先歇着吧。”便站起身来,佟贵妃忙行礼送驾。
皇帝回到乾清宫,画珠上来侍候换衣裳,只觉皇帝手掌冰冷,忙道:“万岁爷是不是觉着冷,要不加上那件紫貂端罩?”皇帝摇一摇头,问:“琳琅呢?”梁九功一路上担心,到了此时,越发心惊肉跳,忙道:“奴才叫人去传。”
琳琅却已经来了,先奉了茶,见皇帝神色不豫的挥一挥手,是命众人皆下去的意思。那梁九功飞快的向她递个眼色,她只不明白他的意思,稍一迟疑,果然听到皇帝道:“你留下来。”她便垂手静侍,见皇帝端坐案后,直直的瞧着自己,不知为何不自在起来,低声道:“万岁爷去瞧佟主子,佟主子还好吧?”
皇帝并不答话,琳琅只觉他眉宇间竟是无尽寂寥与落寞,心下微微害怕,皇帝淡淡地道:“朕心里烦,你吹段箫来朕听。”琳琅却再也难以想到中间的来龙去脉,只觉皇帝今日十分不快,只以为是在佟贵妃处回来,必是佟贵妃病情不好。未及多想,只想着且让他宽心。回房取了箫来御前,见皇帝仍是端坐在原处,竟是纹丝未动。见她进来,倒是向她笑了一笑。她便微笑问:“万岁爷想听什么呢?”
皇帝眉头微微一蹙,旋即道:“《小重山》。”她本想年下大节,此调不吉,但见皇帝面色凝淡,未敢多言,只竖起箫管,细细吹了一套《小重山》。
“春到长门春草青。江梅些子破,未开匀。碧云笼碾玉成尘。留晓梦,惊破一瓯春。
花影压重门。疏帘铺淡月,好黄昏。二年三度负东君。归来也,著意过今春。”
惊破一瓯春……惊破一瓯春……皇帝心中思潮起伏,本有最后三分怀疑,却也销匿殆尽。心中只道,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。这四个字翻来覆去,直如千钧重,沉甸甸的压在心头,目光扫过面前御案,案上笔墨纸砚,诸色齐备,笔架上悬着一管管紫毫,珐琅笔杆,尾端包金,嵌以金丝为字,盛墨的匣子外用明黄袱,刀纸上压着前朝辗玉名家陆子岗的白玉纸镇,砚床外紫檀刻金……无人可以僭越的九五之尊,心中却只是翻来覆去地想,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……
琳琅吹完了这套曲子,停箫望向皇帝,他却亦正望着她,那目光却是虚的,仿佛穿透了她,落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。她素来未见过皇帝有此等神情,心中不安,皇帝却突兀开口,道:“把你的箫拿来让朕瞧瞧。”她只得走至案前,将箫奉与皇帝,皇帝见那箫管寻常,却握以手中,怔怔出神。又过了良久,方问:“上次你说,你的父亲是阿布鼐?”见她答是,又问:“如朕没有记错,你与明珠家是姻戚?”琳琅未知他如何问到此话,心下微异,答:“奴才的母亲,是明大人的妹妹。”皇帝嗯了一声,道:“那么你说自幼寄人篱下,便是在明珠府中长大了?”琳琅心中疑惑渐起,只答:“奴才确是在外祖家长大。”
皇帝心中一片冰冷,最后一句话,却也是再不必问了。那一种痛苦恼悔,便如万箭相攒,绞入五脏深处。过了片刻,方才冷冷道:“那日你求了朕一件事,朕假若不答应你,你待如何?”琳琅心中如一团乱麻,只抓不住头绪,皇帝数日皆未曾提及此事,自己本已经绝了念头,此时一问,不知意欲如何,但事关玉箸,一转念便大着胆子答:“衣不如新,人不如故。奴才尽力而为,若求不得天恩高厚,亦是无可奈何。”
皇帝又沉默良久,忽然微微一哂:“衣不如新,人不如故。好,这句话,甚好。”琳琅见他虽是笑着,眼中却殊无欢喜之意,心中不禁突得一跳。便在此时,冯四京在外头磕头,叫了声“请万岁爷示下。”皇帝答应了一声,冯四京捧了大银盘进来。他偏过头去,手指从绿头签上抚过,每一块牌子,幽碧湛青的漆色,仿佛上好的一汪翡翠,用墨漆写了各宫所有的妃嫔名号,整整齐齐排列在大银盘里。身旁的赤金九龙绕足烛台上,一枝烛突然爆了个烛花,“噼叭”一声火光轻跳,在这寂静的宫殿里,却让人听得格外清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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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十章 白璧青蝇(二) 字数:4213
他猛然扬手就将盘子“轰”一声掀到了地上,绿头签牌啪啪落了满地,吓得冯四京打个哆嗦,连连碰头却不敢做声。暖阁外头太监宫女见了这情形,早呼啦啦跪了一地。
她也连忙跪下去,人人都是大气也不敢出,殿中只是一片死寂。只听那只大银盘落在地上,“嗡嗡嗡……”响着,越转愈慢,渐响渐低,终究无声无息,静静的在她的足边。她悄悄捡起那只银盘,却不想一只手斜剌里过来握住她手腕,那腕上覆着明黄团福暗纹袖,她只觉得身子一轻,不由自主站起来。目光低垂,只望着他腰际的明黄色佩带,金圆版嵌珊瑚,月白吩、金嵌松石套襁、珐琅鞘刀、燧、平金绣荷包……荷包流苏上坠着细小精巧的银铃……他却迫得她不得不抬起头来,他直直望着她,眼中似是无波无浪的平静,最深处却闪过转瞬即逝的痛楚:“你不过仗着朕喜欢你!”
她的双手让他紧紧攥着,腕骨似要碎裂一般,他的眼中幽暗,清晰的倒映出她的影子,他却蓦然松开手,淡然唤道:“梁九功!”梁九功进来磕了个头,低声道:“奴才在。”皇帝只将脸一扬,梁九功会意,轻轻两下击掌,暖阁外的宫女太监瞬间全都退了个干净。梁九功亦慢慢垂手后退,皇帝却叫住他,口气依旧是淡淡的,只道:“拿来。”梁九功瞧着含糊不过去,只得将那白玉连环与帕子取来,又磕了一个头,才退到暖阁外去。
只听咣啷一声,那白玉连环掷在她面前地上,碎成四分五裂,玉屑狼藉。那帕子乃是薄绢,质地轻密,兀自缓缓飞落。他眼中似有隐约的森冷寒意:“朕以赤诚之心待你,你却是这样待朕。”她此时方镇静下来,轻声道:“琳琅不明白。”皇帝道:“你巴巴儿替那宫女求情,怨不得她回护你,虽物证俱在,至今不肯招认是替你私相传递。”
琳琅瞧见那帕子,心下已自惊惧,道:“这帕子虽是琳琅的,琳琅并没有让她私相传递给任何人,至于这连环,琳琅更是从未见过此物。琳琅虽愚笨,却断不会冒犯宫规,请万岁爷明鉴。”抬起眼来望着他,皇帝只觉她眸子黑白分明,清冽如水,直如能望见人心底去,心头浮躁之意稍稍平复,淡然道:“你且起来说话,个中缘由,待将那宫女审问明白,自会分明。”顿了顿方道:“朕亦知道,众口铄金,积毁销骨。”
她只跪在那里,道:“入宫之初,玉箸便十分看顾琳琅,琳琅一时顾念旧谊,才斗胆替她向万岁爷求情,这方帕子虽是琳琅的,但奴才实实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。事既已至此,可否让琳琅与玉箸当面对质,实情如何还请皇上明察。”他慢慢道:“我信你,不会这样糊涂。朕定然彻查此事。”她只见他眼底冽凛一闪:“你与容若除了中表之亲,是否还有他念。”琳琅万万未想到他此时突然提及纳兰,心下惊惶莫名,情不自禁便是微微一瑟。皇帝在灯下瞧着分明,琳琅见他目光如冰雪寒彻,不由惶然惊恐,心中却是一片模糊,一刹那转了几千几百个念头,却没有一个念头抓得住,只怔怔地瞧着皇帝。
皇帝久久不说话,殿中本就极安静,此时更是静得似乎能听见他的呼吸声--他突兀开口,声调却是缓然:“你不能瞒我……”话锋一转:“也必瞒不过朕。”她心下早就纠葛如乱麻,却是极力忍泪,只低声道:“奴才不敢。”他心中如油煎火沸,终究只淡然道:“如今我只问你,是否与纳兰性德确无情弊。”目不转睛地瞧着她,但见她耳上的小小阑珠坠子,让灯光投映在她雪白的颈中,小小两芒幽暗凝伫,她却如石人一样僵在那里。只听窗外隐约的风声,那样遥远。那西洋自鸣钟嚓嚓的走针,那样细小的声音,听在他耳中,却是惊心动魄。嚓的每响过一声,心便是往下更沉下一分,一路沉下去,一路沉下去,直沉到万丈深渊里去,只像是永远也落不到底的深渊。
她声音低微:“自从入宫后,琳琅与他绝无私自相与。”
他终究是转过脸去,如锐刺尖刀在心上剜去,少年那一次行围,误被自己的佩刀所伤,刀极锋利,所以起初竟是恍若未觉,待得缓慢的钝痛泛上来,瞬间迸发竟连呼吸亦是椎心刺骨。只生了悔,不如不问,不如不问。亲耳听着,还不如不问,绝无私自相与--那一段过往,自是不必再问--却原来错了,从头就错了。两情缱绻的是她与旁人,青梅竹马,衣不如新,人不如故。却原来都错了。自己却是从头就错了。
她只是跪在那里,皇帝只瞧着她,像是从来不认识她一般,又像根本不是在瞧她,仿佛只是想从她身上瞧见别的什么,那目光里竟似是沉沦的痛楚,夹着奇异的哀伤。她知是瞒不过,但总归是结束了,一切都结束了。他八岁御极,十六岁铲除权臣,弱冠之龄出兵平叛,不过七八年间,三藩几近荡平--她如何瞒得过他,她亦不能瞒他--心中只剩了最后的凄凉。他是圣君,叫这身份拘住了,他便不会苛待她,亦不会苛待纳兰,她终归是瞒不过,他终归是知悉了一切。他起初的问话,她竟未能觉察其间的微妙,但只几句问话,他便知悉了来龙去脉,他向来如此,以睿智临朝,臣工俱服,何况她这样渺弱的女子。
过了良久,只听那西洋自鸣钟敲了九下,皇帝似是震动了一下,梦呓一样喑哑低声:“竟然如此……”只说了这四个字,唇角微微上扬,竟似是笑了。她惟有道:“琳琅罔负圣恩,请皇上处置。”他重新注目于她,目光中只是无波无浪的沉寂,他望了她片刻,终于唤了梁九功进来,声调已经是如常的平静如水,听不出一丝涟漪:“传旨,阿布鼐之女卫氏,贤德良淑,予赐答应位份。”
梁九功微微一愣,旋即道:“是。”又道:“宫门已经下匙了,奴才明天就去内务府传万岁爷的恩旨。”见琳琅仍旧怔怔地跪在当地,便低声道:“卫答应,皇上的恩旨,应当谢恩。”她此时方似回过神来,木然磕下头去:“琳琅谢皇上隆恩。”规规矩矩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。视线所及,只是他一角明黄色的袍角拂在杌子上,杌上鹿皮靴穿缀米珠与珊瑚珠,万字不到头的花样,取万寿无疆的吉利口采。万字不到头……一个个的扭花,直叫人觉得微微眼晕,不能再看。
皇帝的目光根本没有再望她,只淡然瞧着那鎏金错银的紫铜熏笼,声音里透着无可抑制的倦怠:“朕乏了,乏透了,你下去吧。明儿也不必来谢恩了。”她无声无息的再请了个安,方却行而退,皇帝仍是纹丝不动盘膝坐在那里,他性子镇定安详,叫起听政或是批折读书,常常这样一坐数个时辰,依旧端端正正,毫不走样。眼角的余光里,小太监打起帘子,她莲青色的身影一闪,却是再也瞧不见了。
梁九功办事自是妥帖,第二日去传了旨回来,便着人帮忙琳琅挪往西六宫。乾清宫的众宫人纷纷来向她道喜,画珠笑逐颜开的说:“昨儿万岁爷发了那样大的脾气,没想到今儿就有恩旨下来。”连声的道恭喜,琳琅脸上笑着,只是怔仲不宁的瞧着替自己收拾东西的宫女太监。正在此时远远听见隐约的掌声,却是御驾回宫的信号。当差的宫女太监连忙散了,画珠当着差事,也匆匆去了。屋里顿时只剩了梁九功差来的两名小太监,琳琅见收拾的差不多了,便又最后拣点一番,他们二人抱了箱笼铺盖,随着琳琅自西边小角门里出去。方出了角门,只听见远处敬事房太监“吃……吃”的喝道之声,顺着那长长的宫墙望去,远远望见前呼后拥簇着皇帝的明黄暖轿,径直进了垂花门。她早领了旨意今日不必面见谢恩,此时遥相望见御驾,轻轻叹了口气,那两名太监本已走出数丈开外,远远候在那里,她掉转头忙加紧了步子,垂首默默向前。
正月里政务甚少,惟蜀中用兵正在紧要。皇帝看完了赵良栋所上的折子--奏对川中诸军部署方略,洋洋洒洒足有万言。头低得久了,昏沉沉有几分难受,随口便唤:“琳琅。”却是芳景答应着:“万岁爷要什么?”他略略一怔,方才道:“去沏碗酽茶来。”芳景答应着去了,他目光无意垂下,腰际所佩的金嵌松石套襁,襁外结着金珠线黑丝络,却还是那日琳琅打的络子,密如丝网,千千相结。四下里静悄悄的,暖阁中似乎氤氲着熟悉的幽香。他忽然生了烦躁,随手取下套襁,撂给梁九功:“赏你了。”梁九功诚惶诚恐忙请了个安:“谢万岁爷赏,奴才无功不敢受。”皇帝心中正不耐,只随手往他怀中一掷,梁九功手忙脚乱的接在手中。只听皇帝道:“这暖阁里气味不好,叫人好生焚香熏一熏。起驾,朕去瞧佟贵妃。”
佟贵妃却又病倒了,因操持过年的诸项杂事,未免失之调养。挣扎过了元宵节,终究是不支。六宫里的事只得委了安嫔与德嫔。那德嫔是位最省心省力的主子,后宫之中,竟有一大半的事是安嫔在拿着主意。
这日安嫔与德嫔俱在承乾宫听各处总管回奏,说完了正事,安嫔便叫宫女:“去将荣主子送的茶叶取来,请德主子尝尝。”德嫔笑道:“你这里的茶点倒精致。”安嫔道:“这些个都是佟贵妃打发人送来的,我专留着让妹妹也尝尝呢。”
当下大家喝茶吃点心,说些六宫中的闲话,德嫔忽想起一事来,道:“昨儿我去给太后请安,遇上个生面孔,说是新封赐的答应,倒是好齐整的模样,不知为何惹恼了太后,罚她在廊下跪着呢。大正月里,天寒地冻,又是老北风头上,待我请了安出来,瞧着她还跪在那里。”安嫔不由将嘴一撇,说:“还能有谁,就是原先闹得翻天覆地的那个琳琅。万岁爷为了她,发过好大的脾气,听说连牌子都掀了。如今好歹是撂下了。”
德嫔听着糊涂,道:“我可闹不懂了,既然给了她位份,怎么反说是撂下了。”安嫔却是想起来便觉得心里痛快,只哧地一笑,道:“说是给了答应位份,这些日子来,一次也没翻过她的牌子,可不是撂下了?”又道:“也怪她原先行事轻狂,太后总瞧她不入眼,不甚喜欢她。”
德嫔叹道:“听着也是怪可怜的。”安嫔道:“妹妹总是一味心太软,所以才觉得她可怜。叫我说,她是活该,早先想着方儿狐魅惑主,现在有这下场,还算便宜了她。”德嫔是个厚道人,听她说的刻薄,心中不以为然,便讲些旁的闲话来。又坐了片刻,方起身回自己宫里去。
安嫔送了她出去,回来方对自己的贴身宫女笑道:“这真是个老实人,你别说,万岁爷还一直夸她淳厚,当得起一个‘德’字。”那宫女赔笑道:“这宫里,凭谁再伶俐,也伶俐不过主子您。先前您就说了,这琳琅是时辰未到,等到了时辰,自然有人收拾,果然不错。”安嫔道:“万岁爷只不声不响将那狐媚子打发了,就算揭过不提。依我看这招棋行得虽险,倒是有惊无险。这背后的人,才真正是厉害。”
那宫女笑道:“就不知是谁替主子出了这口恶气。”安嫔笑道:“凭她是谁,反正这会子大家都痛快,且又牵涉不到咱们,不像上次扳指的事,叫咱们无端端替人背黑锅,今儿提起来我还觉得憋屈,都是那丫头害的!”又慢慢一笑:“如今可好了,总算叫那丫头落下了,等过几日万岁爷出宫去了巩华,那才叫好戏在后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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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十一章 玉壶红泪(一) 字数:5227
锦样年华水样流,鲛珠迸落更难收。病余常是怯梳头。一径绿云修竹怨,半窗红日落花愁。愔愔只是下帘钩。
——纳兰容若《浣溪纱》
壬子日銮驾出京,驻跸巩华城行宫,遣内大臣赐奠昭勋公图赖墓。这日天气晴好,皇帝在行宫中用过晚膳,带了近侍的太监,信步踱出殿外。方至南墙根下,只听一片喧哗呼喝之声,皇帝不由止住脚步,问:“那是在做什么?”梁九功忙叫人去问了,回奏道:“回万岁爷的话,是御前侍卫们在校射。”皇帝听了,便径直往校场上走去,御前侍卫们远远瞧见前呼后拥的御驾,早呼啦啦跪了一地。皇帝见当先跪着的一人,着二品侍卫服色,盔甲之下一张脸庞甚是俊秀,正是纳兰容若。皇帝嘴角不由自主微微往下一沉,却淡然道:“都起来吧。”
众人谢恩起身,皇帝望了一眼数十步开外的鹄子,道:“容若,你射给朕瞧瞧。”容若应了声“是”,拈箭搭弓,屏息静气,一箭正中红心,一众同袍都不由自主叫了声好。皇帝脸上却瞧不出是什么神色,只吩咐:“取朕的弓箭来。”
皇帝的御弓,弓身以朱漆缠金线,以白犀为角,弦施上用明胶,弹韧柔紧。此弓有十五引力,比寻常弓箭要略重,皇帝接过梁九功递上的白翎羽箭,搭在弓上,将弓开满如一轮圆月,缓缓瞄准鹄心。众人屏住呼吸,只见皇帝唇角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冷凝狞笑,却是转瞬即逝,众人目光皆望在箭簇之上,亦无人曾留意。弓弦“嘣”的一声,皇帝一箭已经脱弦射出。
只听羽箭破空之势凌利,竟发出尖啸之音,只听“啪”一声,却紧接着又是嗒嗒两声轻微爆响,却原来皇帝这一箭竟是生生劈破纳兰的箭尾,贯穿箭身而入,将纳兰的箭劈爆成三簇,仍旧透入鹄子极深,正正钉在红心中央,箭尾白翎兀自颤抖不停。
众人目瞪口呆,半晌才轰然一声喝彩如雷。
纳兰亦脱口叫了声好,正巧皇帝的目光扫过来,只觉如冰雪寒彻,心下顿时一激灵。抬头再瞧时,几疑适才只是自己眼花,皇帝神色如常,道:“这几日没动过弓箭,倒还没撂下。”缓缓说道:“咱们大清乃是马背上打下的江山万里,素重骑射。”淡然望了他一眼,道:“容若,你去替朕掌管上驷院。”纳兰一怔,只得磕头应了一声“是”。以侍卫司上驷院之职,名义虽是升迁,但自此却要往郊外牧马,远离禁中御前。皇帝待他素来亲厚,纳兰此时亦未作他想。
便在此时,忽远远见着一骑,自侧门直入,遥遥望见御驾的九曲黄柄大伞,马上的人连忙勒马滚下鞍鞯,一口气奔过来,丈许开外方跪下行见驾的大礼,气吁吁的道:“奴才给万岁爷请安。”皇帝方认出是太皇太后跟前的侍卫总管杜顺池,时值正月,天气寒冷,竟然是满头大汗,想是从京城一骑狂奔至此,皇帝心下不由一沉,问:“太皇太后万福金安?”杜顺池答:“太皇太后圣躬安。”皇帝这才不觉松了口气,却听那杜顺池道:“太皇太后打发奴才来禀报万岁爷,卫主子出事了。”
皇帝不由微微一怔,这才反应过来是琳琅。口气不觉淡淡的:“她能出什么事?小小一个答应,竟惊动了太皇太后打发你赶来。”
杜顺池重重磕了个头,道:“回万岁爷的话,卫主子小产了。”言犹未落,只听“啪”的一声,却是皇帝手中的御弓落在了地上,犹若未闻,只问:“你说什么?”杜顺池只得又说了一遍,只见皇帝脸上的神色渐渐变了,苍白的没一丝血色,蓦地回过头去:“朕的马呢?”梁九功见他似连眼里都要沁出血丝来,心下也乱了方寸,忙着人去牵出马来,待见皇帝认蹬上马,方吓得抱住皇帝的腿:“万岁爷,万万使不得,总得知会了扈驾的大营沿途关防,方才好起驾。”皇帝只低喝一声:“滚开。”见他死命的不肯松手,回手就是重重一鞭抽在他手上,他手上巨痛难当,本能的一松手,皇帝已经纵马驰出。
梁九功又惊又怕,大声呼喝命人去禀报扈驾的领侍卫内大臣,御前侍卫总管闻得有变,正巧赶到,忙领着人快马加鞭,先自追上去,谏阻不了皇帝,数十骑人马只得紧紧相随,一路向京中狂奔而去。
至京城城外九门已闭,御前侍卫总管出示关防,命启匙开了城门,扈驾的骁骑营、前锋营大队人马此时方才赶到,簇拥了御驾快马驰入九城,只闻蹄声隆隆,响动雷动,皇帝心下却是一片空白,眼际万家灯火如直天上群星,扑面而至,街市间正在匆忙的关防宵禁,只闻沿街商肆皆是“扑扑”关门上铺板的声音,那马驰骋甚疾,一晃而过,远远望见禁城的红墙高耸,已经可以见着神武门城楼上明亮的灯火。
大驾由神武门返回禁中,虽不合规矩,领侍卫内大臣亦只得从权。待御驾进了内城,悬着的一颗心方才放下。外臣不能入内宫,在顺贞门外便跪安辞出,皇帝只带了近侍返回内宫,换乘舆轿,前往慈宁宫去。
太皇太后听闻皇帝回宫,略略一愕,怔仲了半晌,方才长长叹了口气,对身侧的人道:“苏茉尔,没想到太平无事了这么些年,咱们担心的事终究还是来了。”
苏茉尔默然无语,太皇太后声音里却不由透出几分微凉之意:“顺治十四年,董鄂氏所出皇四子,福临竟称‘朕之第一子也’,未己夭折,竟追封和硕荣亲王。”
苏茉尔道:“太皇太后望安,皇上英明果毅,必不至如斯。”
太皇太后沉默半晌,嘿了一声,道:“但愿如此罢。”只听门外轻轻的击掌声,太监进来回话:“启禀太皇太后,万岁爷回来了。”
皇帝还未及换衣裳,依旧是一身蓝色团福的缺襟行袍,只领口袖口露出紫貂柔软油亮的锋毛,略有风尘行色,眉宇间倒似是镇定自若,先行下礼去:“给太皇太后请安。”太皇太后亲手搀了他起来,牵着他的手凝视着,过了片刻心疼的道:“瞧这额头上的汗,看回头让风吹着着了凉。”苏茉尔早亲自去拧了热手巾把子递上来,太皇太后瞧着皇帝拭去额上细密的汗珠,方才淡然问道:“听说你是骑马回来的?”
皇帝有些吃力,叫了一声:“皇祖母。”太皇太后眼里却只有淡淡的冷凝:“我瞧当日在奉先殿里、列祖列宗面前,对着我发下的誓言,你竟是忘了个干干净净!”语气已然凛冽:“竟然甩开大驾,以万乘之尊轻骑简从驰返数十里,途中万一有闪失,你将置自己于何地?将置祖宗基业于何地?难道为了一个女人,你连列祖列宗,江山社稷,大清的天下都不顾了吗?”
皇帝早就跪下去,默然低首不语。苏茉尔悄声道:“太皇太后,您就饶过他这遭吧。皇上也是一时着急,方才没想的十分周全,您多少给他留些颜面。”太皇太后长长叹了口气:“行事怎能这样轻率?若是让言官们知道,递个折子上来,我看你怎么才好善罢甘休。”
皇帝听她语气渐缓,低声道:“玄烨知道错了。”太皇太后又叹了一口气,苏茉尔便道:“外头那样冷,万岁爷骑马跑了几十里路,再这么跪着……”太皇太后道:“你少替他描摹,就他今天这样轻浮的行止,依着我,就该打发他去奉先殿,在太祖太宗灵前跪一夜。”苏茉尔笑道:“您打发皇上去跪奉先殿倒也罢了,只是改日若叫几位小阿哥知道,万岁爷还怎么教训他们?”一提及几位重孙,太皇太后果然稍稍解颐,说:“起来罢,平日只见他教训儿子,几个阿哥见着跟避猫鼠似的。”可那笑容只是略略一浮,旋即便黯然:“琳琅那孩子,真是……可惜了。御医说才只两个来月,唉……”皇帝刚刚站起来,灯下映着脸色惨白没一丝血色,太皇太后道:“也怪琳琅那孩子自己糊涂,有了身子都不知道,还帮着太后宫里挪腾重物,最后闪了腰才知道不好了--你皇额娘这会子,也懊恼后悔得不得了,适才来向我请罪,方叫我劝回去了,你可不许再惹你皇额娘伤心了。”
皇帝轻轻咬一咬牙,过了片刻,方低声答:“是。”太皇太后点一点头,温言道:“琳琅还年轻,你们的日子长远着呢。我瞧琳琅那孩子是个有福泽的样子,将来必也是多子多福。这回的事情,你不要太难过。”顺手捋下自己腕上笼着的佛珠:“将这个给琳琅,叫她好生养着,不要胡思乱想,佛祖必会保佑她的。”
那串佛珠素来为太皇太后随身之物,皇帝心下感激,接在手中又行了礼:“谢皇祖母。”道:“夜深了,请皇祖母早些安置。”太皇太后知道他此时恨不得胁生双翼,点点头道:“你去吧,也要早些歇着,保重自个儿的身子,也就是孝顺我这个皇祖母了。”
皇帝自慈宁宫出来,梁九功方才领着近侍的太监赶到。十余人走得急了,都是气息未均,皇帝见着梁九功,只问:“怎么回事?”梁九功心下早料定了皇帝有此一问,所以甫一进顺贞门,就打发人去寻了知情的人询问,此时不敢有丝毫隐瞒,低低地答:“回万岁爷的话,说是卫主子去给太后请安,可巧敬事房的魏总管进给太后一只西洋花点子哈巴狗,太后正欢喜的不得了,那狗认生从暖阁里跑出来,卫主子走进来没留神,踢碰上那狗了。太后恼了,以为卫主子是存心,便要传杖,亏得德主子在旁边帮忙求了句饶,太后便罚卫主子去廊下跪着。跪了两个时辰后,卫主子发昏倒在地下,眼瞧着卫主子下红不止,太后这才命人去传御医。”
梁九功说完,偷觑皇帝的脸色,迷茫的夜色里看不清楚,只一双眼里,似燃着两簇幽暗火苗,在暗夜里也似有火星飞溅开来。梁九功在御前当差已颇有年头,却从未见过皇帝有这样的神色,心里打个哆嗦。过了半晌,方听见皇帝似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来:“起驾。”一众人簇拥了皇帝的暖轿,径直往西六宫去。
皇帝一路上都是沉默不语,直至下了暖轿,梁九功上前一步,低声道:“万岁爷,奴才求万岁爷--有什么话,只管打发奴才进去传。”皇帝不理他,径直进了垂华门,梁九功亦步亦趋的紧紧相随,连声哀求:“万岁爷,万岁爷,祖宗立下的规矩,圣驾忌讳。您到了这院子里,卫主子知道,也就明白您的心意了。”见皇帝并不停步,心中叫苦不迭,数名御医、敬事房的总管并些太监宫女,早就迎出来了,黑压压跪了一地。见皇帝步履急促已踏上台阶,敬事房总管魏长安只得磕了一个头,硬着头皮道:“万岁爷,祖宗家法,您这会子不能进去。”
皇帝目光冷凝,只瞧着那紧闭着门窗,道:“让开。”
魏长安重重磕了一个头,道:“万岁爷,奴才不敢。您这会子要是进去,太后非要了奴才的脑袋不可。只求万岁爷饶奴才一条狗命。”皇帝正眼瞧也不瞧他,举起一脚便向魏长安胸口重重踹出,只踹得他闷哼一声,向后重重摔倒,后脑勺磕在那阶沿上,暗红的血缓缓往下淌,淋淋漓漓的一脖子,半晌挣扎爬不起来。余下的人早吓得呆了,皇帝举手便去推门,梁九功吓得魂飞魄散,抢上来抱住皇帝的腿:“万岁爷,万岁爷,奴才求您替卫主子想想--奴才求万岁爷三思,这会子坏了规矩是小,要是叫人知道,不更拿卫主子作筏子?”他情急之下说得露骨直白,皇帝一怔,手终于缓缓垂下来。梁九功低声道:“万岁爷有什么话,让奴才进去传就是了。”
皇帝又是微微一怔,竟低低地重复了一遍:“我有什么话……”瞧着那紧闭的门扇,镂花朱漆填金,本是极艳丽热闹的颜色,在沉沉夜色里却是殷暗发紫,像是凝伫了的鲜血,映在眼里触目刺心。只隔着这样一扇门,里面却是寂无声息,寂静的叫人心里发慌,恍惚里面并没有人。他心里似乎生出绝望的害怕来,心里只翻来覆去地想,有什么话……要对她说什么话……自己却有什么话……便如乱刀绞着五腑六脏,直痛不可抑。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惧,背心里竟虚虚的生出微凉的冷汗来。
屋里并不宽敞,一明一进的屋子,本是与另一位答应同住,此时出了这样的事,方仓促挪了那人出去。旁的人都出去接驾了,只余了慈宁宫先前差来的一名宫女留在屋里照料。那宫女起先听外面磕头声说话声不断,此时却突兀的安静下来。
正不解时,忽听炕上的琳琅低低地呻吟了一声,忙俯近身子,低声唤道:“主子,是要什么?”琳琅却是在痛楚的昏迷里,毫无意识的又呻吟了一声,大颗的眼泪却顺着眼角直渗到鬓角中去。那宫女手中一条手巾,半晌功夫一直替她拭汗拭泪,早浸得湿透了,心下可怜,轻声道:“主子,万岁爷瞧主子来了--规矩不让进来,这会子他在外面呢。”
琳琅只蹙着眉,也不知听见没有,那眼泪依旧像断线了珠子似的往下掉着。
梁九功见皇帝一动不动伫立在那里,直如失了魂一样,心里又慌又怕。过了良久,皇帝方才低声对他道:“你进去,只告诉她说我来了。”顿了一顿,道:“还有,太皇太后赏了这个给她。”将太皇太后所赐的那串佛珠交给梁九功,梁九功磕了一个头,推门进去。不过片刻即退了出来:“回万岁爷的话,卫主子这会子还没有醒过来,奴才传了太皇太后与万岁爷的旨意,也不知主子听到没有。主子只是在淌眼泪。”皇帝听了最后一句,心如刀割,他心急如焚驰马狂奔回来,盛怒之下惊痛悔愤交加,且已是四个时辰滴水未进,此时竟似脚下虚浮,扶在那廊柱上,定了定神,但见院子里的人都直挺挺跪着,四下里一片死寂,惟有夜风吹过,呜咽有声。那魏长安呻吟了两声,皇帝蓦得回过头来,声音里透着森冷的寒意:“来人,将这狼心狗肺的东西给我叉下去!狠狠地打!”
忙有人上来架了魏长安下去,慎刑司的太监没有法子,上来悄声问梁九功:“梁谙达,万岁爷这么说,可到底要打多少杖?”
梁九功不由将足一顿,低声斥道:“糊涂!既没说打多少杖,打死了再算数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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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十一章 玉壶红泪(二) 字数:3255
琳琅次日午间才渐渐苏醒过来,身体虚弱,瞧出人去,只是模糊的影子,吃力的喃喃低问:“是谁?”那宫女屈膝请了个安,轻声道:“回主子话,奴才叫碧落,原是太皇太后宫里的人。”软语温言的问:“这会子都过了晌午了,主子进些细粥吧?佟贵妃专门差人送来的,还说,主子若是想吃什么,只管打发人问她的小厨房要去。”琳琅微微的摇一摇头,挣扎着想要坐起来,另一名宫女忙上前来帮忙,琳琅这才认出是乾清宫的锦秋,锦秋取过大迎枕,让斜倚在那枕上,又替她掖好被子。琳琅失血甚多,唇上发白,只是微微哆嗦,问:“你怎么来了?”
锦秋道:“万岁爷打发奴才过来,说这里人少,怕失了照应。”琳琅听见她提及皇帝,身子不由微微一颤,问:“万岁爷回来了?”锦秋道:“万岁爷昨儿晚上回来的,一回来就来瞧主子,还在外头院子里站了好一阵功夫呢。”说到这里,想起一事,便走到门口处,双掌轻轻一击,唤进小太监来,道:“去回禀万岁爷,就说主子已经醒了。”碧落又将佛珠取了过来:“主子您瞧,这是太皇太后赏的。太皇太后说了,要主子您好生养着,不要胡思乱想,佛祖必会保佑您呢。”
琳琅手上无力,碧落便将佛珠轻轻捧了搁在枕边,外面小宫女低低叫了声:“姑姑。”锦秋便走出去,那小宫女道:“端主子宫里的栖霞姐姐来了。”那栖霞见着碧落,悄声道:“这样东西,是我们主子送给卫主子的。”碧落打开匣子,见是一柄紫玉嵌八宝的如意,华光流彩,宝光照人。不由哎哟了一声,道:“端主子怎么这样客气。”栖霞道:“我们主子原打算亲身过来瞧卫主子,只听御医说,卫主子这几日要静静养着,倒不好来了。我们主子说,出了这样的事,想着卫主子心里定然难过,必是不能安枕。这柄如意给卫主子压枕用的。”又往锦秋手中塞了一样事物,道:“烦姐姐转呈给卫主子,我就不上去烦扰主子了。”
锦秋不由微微一笑,道:“主子这会子正吃药,我就去回主子。”栖霞忙道:“有劳姐姐了,姐姐忙着,我就先回去了。”
碧落侍候琳琅吃完了药,锦秋便原原本本将栖霞的话向琳琅说了,琳琅本就气促,说话吃力,只断断续续道:“难为……她惦记。”锦秋笑道:“这会子惦记主子的,多了去了,谁让万岁爷惦记着主子您呢。”她听了这句话,怔怔的惟有两行泪,无声无息的滑落下来。碧落忙道:“主子别哭,这会子断然不能哭,不然再过几十年,会落下迎风流泪毛病的。”琳琅中气虚弱,喃喃如自语:“再过几十年……”碧落一面替她拭泪,一面温言相劝:“主子还这样年轻,心要放宽些,这日后长远着呢。”又将些旁的话来说着开解着她。
过了片刻,梁九功却来了。一进来先请了安,道:“万岁爷听说主子醒了,打发奴才过来。”便将一缄芙蓉笺双手呈上,琳琅手上无力,碧落忙替她接了,打开给她瞧。那笺上乃是皇帝御笔,只写了寥寥数字,正是那句:“我心匪石,不可转也。”墨色凝重,衬着那清逸俊采的思白体,她怔怔地瞧着,大大的一颗眼泪便落在那笺上,墨迹顿时洇开了来,紧接着那第二颗眼泪又溅落在那泪痕之上。
碧落不识字,还道笺上说了什么不好的话,只得向梁九功使个眼色。梁九功本来一肚子话,见了这情形,倒也闷在了那里,过了半晌,方才道:“万岁爷实实惦着主子,只碍着宫里的规矩,不能来瞧主子。昨儿晚上是奴才当值,奴才听着万岁爷翻来覆去,竟是一夜没睡安生,今天早上起来,眼睛都抠偻了。”见她泪光泫然,不敢再说,只劝道:“主子是大福大贵之人,日后福祚绵长,且别为眼下再伤心了。”
碧落也劝道:“主子这样子若让万岁爷知道,只怕心里愈发难过。就为着万岁爷,主子也要爱惜自己才是。”
琳琅慢慢抬手捋过长发,终究是无力,只得轻轻喘了口气,方顺着那披散的头发摸索下来,揉成轻轻小小的一团,夹在那笺中。低声道:“梁谙达,烦你将这笺拿回去。”
梁九功回到乾清宫,将那芙蓉笺呈给皇帝。皇帝打开来,但见泪痕宛然,中间夹着一小小一团秀发,忆起南苑那一夜的“结发”,心如刀绞,痛楚难当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良久才问:“还说了什么?”
梁九功想了想,答:“回万岁爷的话,卫主子身子虚弱,奴才瞧她倒像有许多话想交待奴才,只是没有说出来。”
那软软的一团黑发,轻轻的浮在掌心里,仿佛一点黑色的光,投到心里去,泛着无声无息黑的影。他将手又攥得紧些,只是发丝轻软,依旧恍若无物。
晚上皇帝去向太皇太后请安,正巧太后亦在慈宁宫里。见着皇帝,太后不免有些不自在,皇帝倒仍是行礼如仪:“给太后请安。”太皇太后笑道:“你额娘正惦记着你呢,听说你今儿晚膳进的不香,我说必是昨儿打马跑回来累着了,所以懒怠吃饭。”皇帝道:“谢太后惦记。”太皇太后又道:“快坐下来,咱们祖孙三个,好好说会子话。”
皇帝谢了恩,方才在下首炕上坐了,太皇太后道:“适才太后说,琳琅那孩子,真是可怜见儿的。”太后这才道:“是啊,总要抬举抬举那孩子才是。”皇帝淡淡地道:“宫里的规矩,宫女封主位,不能逾制。”太皇太后笑道:“不逾制就不逾制,她现在不是答应吗,就晋常在好了。位份虽还是低,好在过两个月就是万寿节了,到时再另外给个恩典晋贵人就是了。”皇帝这才道:“谢皇祖母。”太后此时方笑道:“可见这小两口恩爱,晋她的位份,倒是你替她谢恩。”
太皇太后当下便对苏茉尔道:“你去瞧瞧琳琅,就说是太后的恩旨,晋她为常在。叫她好生养着,等大好了,再向太后谢恩吧。”
琳琅本睡着了,碧落与锦秋听见说苏茉尔来了,忙都迎出来,锦秋悄声笑道:“怎么还劳您老人家过来。主子这会子睡了,奴才这就去叫。”苏茉尔忙道:“她是病虚的人,既睡了,我且等一等就是了。”锦秋道:“那请嬷嬷里面坐吧,里面暖和。”说话便打起帘子,苏茉尔进了屋子,屋里只远远点着灯,朦胧晕黄的光映着那湖水色的帐幔,苏茉尔猛然有些失神,碧落低声问:“嬷嬷,怎么了?”苏茉尔这才回过神来,道:“没事。”便在南面炕上坐了,见炕桌上放着细粥小菜,都只是略动了一动的样子,不由问:“卫主子没进晚膳么?”
锦秋道:“主子只是没胃口,这些个都是万岁爷打发人送来的,才勉强用了两口粥,这一整日功夫,除了吃药,竟没有吃下旁的东西去。”
苏茉尔不由轻轻叹了口气,低声道:“真真作孽。”又叹了口气:“当日董鄂皇贵妃,就是伤心荣亲王……”自察失言,又轻轻叹了一声,转脸去瞧桌上滟滟的烛光。
她回到慈宁宫中,夜已深了。一面打发太皇太后卸妆,一面将琳琅的情形讲了,道:“我瞧那孩子是伤心过度,这样下去只怕熬不住。”太皇太后道:“如今咱们能做的都做了,还能怎么样呢?”苏茉尔道:“今儿我一进去,只打了个寒噤,就想起那年荣亲王夭折,您打发我去瞧董鄂皇贵妃时的情形来。”太皇太后沉默片刻,道:“你是说--”苏茉尔道:“像与不像都不打紧,只是董鄂皇贵妃当年,可就为着荣亲王的事伤心过度,先帝爷又是为着董鄂皇贵妃……您瞧瞧如今万岁爷那样子,若是这琳琅有个三长两短……”
太皇太后叹了口气,道:“晋她的位份,给她脸面,赏她东西,能抬举的我都抬举了。只是这件事情,也怨不得她伤心。”苏茉尔道:“总得叫人劝劝她才好,再不然,索性让万岁爷去瞧瞧她,您只装个不知道就是了。”太皇太后又沉默了片刻,道:“若是玄烨想见她,谁拦得住?”苏茉尔道:“奴才可不懂了。”太皇太后道:“玄烨这孩子是你瞧着长大的,他的性子你难道不知道?将她一撂这么些日子,听见出事,才发狂一样赶回来,这中间必然有咱们不知道的缘故。不管这缘故是什么,他如今是‘近乡情怯’,只怕轻易不会去见她。”
苏茉尔想了想,道:“奴才倒有个主意,不如太皇太后赏个恩典,叫她娘家的女眷进宫来见上一面,说不定倒可以劝劝她。”太皇太后道:“也罢。想她进宫数年,见着家里人,必然会高兴些。”又笑道:“你替她打算的倒是周到。”苏茉尔道:“奴才瞧着她委实是伤心,而且奴才大半也是为了万岁爷。”太皇太后点一点头:“就是这句话。他们汉人书本上说,前车之鉴,又说,亡羊补牢,未为晚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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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十二章 休说生生(一) 字数:7358
记绾长条欲别难。盈盈自此隔银湾。便无风雪也摧残。青雀几时裁锦字,玉虫连夜剪春幡。不禁辛苦况相关。
——纳兰容若《浣溪纱》
这日天气阴沉,到了下半晌,下起了小雪。纳兰自衙门里回家,见府中正门大开,一路的重门洞开直到上房正厅,便知道是有旨意下来。依旧从西角门里进去,方转过花厅,见着上房里的丫头,方问:“是有上谕给老爷吗?”
那丫头道:“是内务府的人过来传旨,恍惚听见说是咱们家娘娘病了,传女眷进宫去呢。”纳兰便径直往老太太房里去,远远就听见四太太的笑声:“您没听着那王公公说,是主子亲口说想见一见您,也不枉您往日那样疼她。”紧接着又是三太太的声音道:“那孩子到底也是咱们府里出去的,所以不忘根本。没想到咱们这一府里,竟能出了两位主子。”老太太却说:“只是说病着,却不知道要不要紧,我这心里可七上八下的。”
四太太笑道:“我猜想并不十分要紧,只看那王公公的神色就知道了。您才刚不是也说了,琳琅这孩子,打小就有造化……”话犹未完,却听丫头打起帘子道:“老太太,大爷回来了。”屋中诸人皆不由一惊,见纳兰进来,老太太道:“我的儿,外面必是极冷,瞧你这脸上冻的青白,快到炕上来暖和暖和。”纳兰这才回过神来,行礼给老太太请了安。老太太却笑道:“来挨着我坐。咱们正说起你琳妹妹呢。”
纳兰夫人不由担心,老太太却道:“才刚内务府的人来,说咱们家琳琅晋了后宫主位。因她身子不好,要传咱们进宫去呢。这是大喜事,叫你也高兴高兴。”纳兰过了半晌,方才低声说了个“是。”
老太太笑道:“咱们也算是锦上添花--没想到除了惠主子,府里还能再出位主子。当年琳琅到了年纪,不能不去应选,我只是一千一万个舍不得,你额娘还劝我,指不定她是更有造化的,如今可真是说准了。”
纳兰夫人这才笑道:“也是老太太的福气大,孙女儿那样有福分,连外孙女儿也这样有福分。”三太太四太太当下都凑着趣儿,讲的热闹起来。老太太冷眼瞧着纳兰只是魂不守舍的样子,到底是不忍,又过了会子就道:“你必也累了,回房去歇着吧。过会子吃饭,我再打发人去叫你。”
纳兰已经是竭力自持,方不至失态。只应个“是”便去了。屋里一下子又静下来,老太太道:“你们不要怪我心狠,眼下是万万瞒不过的。不如索性挑明了,这叫‘以毒攻毒’。”屋中诸人皆静默不语,老太太又叹了一声:“只盼着他从此明白过来罢。”
纳兰回到自己屋中,荷葆见他面色不好,只道是回来路上冻着了,忙打发人去取了小红炉来,亲自拿酒旋子温了一壶梅花酒,酒方烫热了,便端进暖阁里去,见纳兰负手立在窗前,庭中所植红梅正开得极艳。枝梢斜欹,朱砂绛瓣,点点沁芳,寒香凛冽。荷葆悄声劝道:“大爷,这窗子开着,北风往衣领里钻,再冷不过。”纳兰只是恍若未闻,荷葆便去关了窗子。纳兰转过身来,拿起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来,慢慢向那冻石杯中斟满了,却是一饮而尽。接着又慢慢斟上一杯,这样斟的极慢,饮的却极快,吃了七八杯酒,只觉耳醺脸热。摘下壁上所悬长剑,推开门到得庭中。
荷葆忙跟了出来,纳兰却拔出长剑,将剑鞘往她那方一扔,她连伸手接住了。只见银光一闪,纳兰舞剑长吟:“未得长无谓,竟须将、银河亲挽,普天一洗。磷阁才教留粉本,大笑拂衣归矣。如斯者、古今能几?”只闻剑锋嗖嗖,剑光寒寒,他声音却转似沉痛:“有限好春无限恨,没来由、短尽英雄气。暂觅个,柔乡避。”其时漫天雪花,纷纷扬扬,似卷在剑端:“东君轻薄知何意。尽年年、愁红惨绿,添人憔悴。两鬓飘萧容易白,错把韶华虚费。便决计、疏狂休悔。”说到悔字,腕下一转,剑锋斜走,只削落红梅朵朵,嫣然翻飞,夹在白雪之中,殷红如血。梅香寒冽,似透骨入髓,氤氲袭人。
他自仰天长啸:“但有玉人常照眼,向名花、美酒拼沉醉。天下事,公等在。”吟毕脱手一掷,剑便生生飞插入梅树之下积雪中,剑身兀自轻颤,四下悄无声息,惟天地间雪花漫飞,无声无息的落着,绵绵不绝。
其时风过,荷葆身上一寒,却禁不住打了个激灵。但见他黯然伫立在风雪之中,雪花不断的落在他衣上肩上,却是无限萧索,直如这天地之间,只剩他一人孤零零。
荷葆为着此事焦心了半日,等到了晚上,见屋子里没有人,方才相机劝道:“大爷的心事我都明白,荷葆自幼侍候大爷,自打琳姑娘进了宫,大爷就一直郁郁不乐,可如今姑娘成了主子,大爷也要再娶亲了,这缘分真是尽了,大爷且看开些,姑娘晋了主位,那是莫大的喜事啊。”
纳兰这才知道她想岔了,心中酸涩难言:“难道如今连你也不明白我了--我只是不知她病得如何,若是不碍事,何用传女眷进宫?”荷葆亦知道此等事殊为特例,琳琅的病只怕十分凶险。口中却道:“老太太们专门问了宫里来的人,都说不要紧的,只是受了些风寒。”忽道:“大爷既惦记着姑娘如今的病,何不想法子,与姑娘通个信,哪怕只问个安,也了结大爷一桩心事。”
纳兰闻言只是摇头:“宫禁森严,哪里能够私相传递,我断断不能害了她。”
荷葆赔笑道:“原是我没见识,可太太总可以进宫去给惠主子请安,常有些精巧玩意儿进给主子,惠主子每回也赏出东西来。大爷何不托太太呈给琳姑娘,也算是大爷的一片心。”
纳兰终究只是摇头:“事到如今,终有何益?”这么多年来,终究是自己有负于她。茫然抬起眼来,窗外雪光莹然,映在窗棂之上有如月色一般,这样的清辉夜里,但不知沉沉宫墙之内,她终究是何种情形。
这一年却是倒春寒,过了二月初二“龙抬头”的日子,仍旧下着疏疏密密的小雪。赵昌从西六宫里回来,在廊下掸了掸衣上的雪。如今他每日领着去西六宫的差事,回来将消息禀报皇帝,却是好一日,坏一日。他掸尽了衣上的雪,又在那粗毡垫子上,将靴底的雪水踣了,方进了暖阁,朝上磕了一个头。皇帝正看折子,执停着笔,只问:“怎么样?”赵昌道:“回万岁爷的话,今儿早起卫主子精神还好,后来又见了家里人,说了好一阵子的话,还像是高兴的样子。中午用了半碗粥,太皇太后赏的春卷,主子倒用了大半个。到了下半晌,就觉得心里不受用,将吃的药全呕出来了。”
皇帝不由搁下笔,问:“御医呢,御医怎么说?”
赵昌道:“已经传了太医院当值的李望祖、赵永德两位大人去了,两位大人都对奴才说,主子是元气不足,又伤心郁结,以致伤了脾胃肝腑。既不能以饮食补元气,元气既虚,更伤脏腑,脏腑伤,则更不能进饮食,如是恶恶因循。两位大人说的文绉绉的,奴才不大学的上来。”皇帝是有过旨意,所用的医案药方,都要呈给他过目的,赵昌便将所抄的医案呈上给皇帝。皇帝看了,站起来负着手,只在殿中来回踱着步子,听那西洋大自鸣钟嚓嚓地响着。梁九功侍立在那里,心里只是着急。
皇帝吁了一口气,吩咐道:“起驾,朕去瞧瞧。”
梁九功只叫了声:“万岁爷……”皇帝淡淡地道:“闭嘴,你要敢啰嗦,朕就打发你去北五所当秽差。”梁九功哭丧着脸道:“万岁爷,若叫人知道了,只怕真要开销奴才去涮马桶,到时候万岁爷就算想再听奴才啰嗦,只怕也听不到了。”皇帝心中焦虑,也没心思理会他的插诨打科。只道:“那就别让人知道,你和赵昌陪朕去。”
梁九功见劝不住,只得道:“外面雪下得大了,万岁爷还是加件衣裳吧。”便去唤画珠,取了皇帝的鸦青羽缎斗篷来。赵昌掣了青绸大伞,梁九功跟在后头,三人却是无声无息就出了乾清宫,一出垂花门,雪大风紧,风夹着雪霰子往脸上刷来,皇帝不由打了个寒战。梁九功忙替他将风兜的绦子系好,三个人冲风冒雪,往西六宫里去。
雪天阴沉,天黑的早,待得至储秀宫外,各宫里正上灯。储秀宫本来地方僻静,皇帝抬头瞧见小太监正持了蜡扦点灯,耳房里有两三个人在说话,语声隐约,远远就闻着一股药香,却是无人留意他们三人进来。因这两日,各宫里差人来往是寻常事,小太监见着,只以为是哪宫里打发来送东西的,见他们直往上走,便拦住了道:“几位是哪宫里当差的?主子这会子歇下了。”
皇帝听到后一句话,微微一怔。梁九功却已经呵斥道:“小猴儿崽子,跟我来这一套。我是知道你们的,但凡有人来了,就说主子歇下了。”那小太监这才认出他来,连忙打个千儿,道:“梁谙达,天黑一时没认出您来。这两日来的人多,是御医吩咐主子要静养,只好说歇下了。”只以为梁九功是奉旨过来,也未尝细看同来的二人,便打起了帘子。梁九功见皇帝迟疑了一下,于是也不吱声,自己伸手掀着那帘子,只一摆头,示意小太监下去,皇帝却已经踏进了槛内。
本来过了二月二,各宫里都封了地炕火龙。独独这里有太皇太后特旨,还拢着地炕。屋里十分暖和,皇帝一进门,便觉得暖气往脸上一扑,却依旧夹着药气,外间屋内无人,只炉上银吊子里熬着细粥,却煮得要沸出来了。皇帝一面解了颔下的绦子,赵昌忙替他将斗篷拿在手里,皇帝却只是神色怔仲,瞧着那大红猩猩毡的帘子。
梁九功抢上一步,却已经将那帘子高高打起,皇帝便进了里间,里面新铺的极厚地毯,皇帝脚上的鹿皮油靴踩上去,软软绵绵陷下寸许来深,自是悄无声息,不知为何,一颗心却怦怦直跳。
雪渐渐的停了,那夜风刮在人脸上,直如刀割一般。赵昌站在檐下,冻得直呵手,远远瞧见一盏瓜皮灯进了院门,待得近了,借着廊下风灯朦胧的光,方瞧见是宫女扶着,一身大红羽缎的斗篷,围着风兜将脸挡去大半,赵昌怔了一下,这才认出是谁来,忙打个千儿:“给惠主子请安。”
惠嫔见是他,以为是皇帝差他过来,便点一点头,径直欲往殿内去。赵昌却并不起身,直挺挺跪在那里,又叫了一声:“惠主子。”惠嫔这才起了疑心,梁九功已经打里面出来了,只默不作声请了个安,惠嫔见着他,倒吃了一惊,怔了怔才问:“万岁爷在里面?”梁九功并不答话,微笑道:“主子若有要紧事,奴才这就进去回一声。”
惠嫔道:“哪里会有要紧事,不过来瞧瞧她--我明儿再来就是了。”扶着宫女的手臂,款款拾阶而下,梁九功目送她走的远了,方转身进殿内去,在外间立了片刻,皇帝却已经出来了。梁九功见他面色淡然,瞧不出是喜是忧,心里直犯嘀咕,忙忙跟着皇帝往外走,方走至殿门前,眼睁睁瞅着皇帝木然一脚踏出去,忙低叫一声:“万岁爷,门槛!”亏得他这一声,皇帝才没有绊在那槛上,他抢上一步扶住皇帝的手肘,低声道:“万岁爷,您这是怎么啦?”皇帝定了定神,口气倒似是寻常:“朕没事。”目光便只瞧着廊外黑影幢幢的影壁,廊下所悬的风灯极暗,梁九功只依稀瞧见他唇角略略往下一沉,旋即面色如常。
赵昌见着他二人出来,上来替皇帝围好了风兜,待出了垂花门,顺着长长的永巷走着,赵昌这才觉出不妥来,皇帝的步子却是越走越快,他与梁九功气喘吁吁的跟着,那冷嗖嗖的夜风直往口鼻中灌,喉咙里像是钝刀子割着似的,剌剌生了刺一般。梁九功见皇帝径往北去,心下大惊,直连赶上数步,喘着气低声道:“万岁爷,宫门要下钥了。”皇帝默不作声,脚下并未停步,夜色朦胧里也瞧不见脸色,他二人皆是跟随御前多年的人,心里七上八下,交换了一个眼色,只得紧紧随着皇帝。
一直穿过花园,至顺贞门前。顺贞门正在落钥,内庭宿卫远远瞧见三人,大声喝问:“是谁?宫门下钥,闲杂人等不得走动。”梁九功忙大声叱道:“大胆,御驾在此。”内庭宿卫这才认出竟然是皇帝,直唬得扑腾跪下去行礼,皇帝却只淡淡说了两个字:“开门。”内庭宿卫“嗻”了一声,命数人合力,推开沉重的宫门。梁九功心里隐隐猜到了五六分,知万万不能劝,只得跟着皇帝出了顺贞门,神武门的当值统领见着皇帝步出顺贞门,只吓得率着当值侍卫飞奔迎上,老远便呼啦啦全跪下去,那统领硬着头皮磕头道:“奴才大胆,请皇上起驾回宫。”
皇帝淡淡地道:“朕出来走一走就回去,别大惊小怪的。”那统领只得“嗻”了一声,率人簇拥着皇帝上了城楼。
雪虽停了,那城楼之上北风如吼,吹得皇帝的身上那件羽缎斗篷扑扑翻飞。赵昌只觉得风吹得寒彻入骨,只打了个哆嗦,低声劝道:“万岁爷,这雪夜里风贼冷贼冷,万岁爷万金之躯,只怕万一受了风寒,还是起驾回去吧。”皇帝目光却只凝望着那漆黑的城墙深处,过了许久,方才道:“朕去走一走再回去。”
梁九功无法可想,只得向赵昌使个眼色。赵昌道:“那奴才替万岁爷照着亮。”皇帝默不作声,只伸出一只手来,赵昌无可奈何,只得将手中那盏鎏银玻璃灯双手奉与皇帝,见皇帝提灯缓步踱向夜色深处,犹不死心,亦步亦趋的跟出数步,皇帝蓦然回过头来,双眼如寒星微芒,那目中森冷,竟似比夜风雪气更寒甚,他打了个寒噤,只得立在原处,眼睁睁瞧着那玻璃灯的一星微光,渐去渐远。
众人伫立在城楼之上,风寒凛冽,直吹得人冻得要麻木了一般。梁九功心中焦灼万分,双眼直直盯着远处那星微光。赵昌也一瞬不瞬死死盯着,那盏小小的灯火,在夜风中只是若隐若现。众人皆是大气也不敢出,惟闻北风呜咽,吹着那城楼檐角所悬铜铃,在风中咣啷咣啷响着。那盏灯光终于停在了极远深处,过了良久,只是不再移动。
梁九功觉得全身上下都麻木了,那寒风似乎一直在往胸腔子里灌着,连眨一眨眼睛也是十分吃力,先前还觉得冷,到了此时,连冷也不觉得了,似乎连脑子都被冻住了一般,只听自己的一颗心,在那里扑嗵扑嗵跳着,尽管跳着,却没有一丝暖意泛出来。就在此时,却瞅着那盏灯光突然飞起划过夜幕,便如一颗流星一样直坠飞下,刹那间便跌入城墙下去了。梁九功大惊失色,只唬得脱口大叫一声:“万岁爷!”便向前飞奔。
众人皆吓得面无人色,那统领带着侍卫们,飞奔向那城墙上去,直一口气奔出两箭之地,方瞧见皇帝好端端立在雉堞之前,这才放下心来。梁九功背心里的衣裳全都汗湿透了,只连连磕头,道:“万岁爷,您可吓死奴才了--奴才求万岁爷保重圣躬。”
皇帝微微一笑,侍卫们手里皆提着羊角风灯,拱围在他身侧,那淡淡的光亮照着,皇帝的脸色倒似泰然自若:“朕不是好端端的么?”极目眺望,寒夜沉沉,九城寥寥的人家灯火,尽收眼底。皇帝唇角上扬,倒似笑得十分舒畅:“你瞧,这天下全是朕的,朕为什么不保重朕躬?”梁九功听他口气中殊无半分喜怒之意,心里只是惶然到了极点,只得又磕了一个头,耳中却听皇帝道:“起驾回宫吧。”
待回到乾清宫,梁九功怕皇帝受了风寒,忙命人备了热水,亲自侍候皇帝洗了澡,皇帝换了衣裳,外头只穿了团寿倭缎面子的狐腋,梁九功赔笑道:“这暖阁里虽不冷,万岁爷刚洗完澡,身上的汗毛都是松的。夜已经深了,万岁爷若是还看折子,再加上件大毛的衣服吧。”皇帝懒怠说话,只挥了挥手。梁九功就叫画珠去取了件玄狐来,侍候皇帝穿上。皇帝随口问:“有什么吃的没有?”
皇帝本没有用晚膳,想必此时饿了。梁九功不觉松了口气:“回万岁爷的话,备的有克食,有奶酪,有南边刚进的粳米熬的粥。”
皇帝道:“那就点心和酪吧。”
梁九功道:“是。”又问:“万岁爷还是用杏仁酪吗?”皇帝道:“朕吃腻了,换别的。”
梁九功又应了个“是”,走出去叫尚膳的太监预备。过不一会儿,就送了来四样点心,乃是鹅油松瓤卷,榛仁栗子糕、奶油芋卷、芝麻薄脆,并一碗热气袅袅的八宝甜酪。皇帝执了银匙,只尝了一口酪,就推开碗去。梁九功赔笑道:“万岁爷是不是觉得不甜?奴才再加上些糖。”打开大红雕漆盘中搁的小银糖罐子,又加了半匙雪花洋糖,皇帝抬起头来,看见画珠站在地下,便向她招了招手。画珠上前来,皇帝指了指面前的那碟鹅油松瓤卷,说:“这个赏你了。”
画珠既惊且喜,忙笑吟吟请了个安,道:“谢万岁爷。”
皇帝见她双颊晕红,十分欢欣的样子,问:“你进宫几年了?”
“奴才进宫三年了。”
皇帝嗯了一声,又问:“宫里好不好?”
她答:“宫里当然好。”
皇帝却笑了,那样子像是十分愉悦,只是眼睛却望着远处的烛火:“你倒说说,宫里怎么个好法?”
她答:“在宫里能侍候万岁爷,当然好。”
皇帝又嗯了一声,自言自语一样:“在宫里能侍候朕,原来是好。”画珠道:“能够侍候万岁爷,那是奴才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分。”因她站在纱灯之下,照着她穿的青绸一斗珠羔皮袄子,身姿楚楚,皇帝忽然道:“你钮子上系的手绢,解下来给朕瞧瞧。”
画珠怔了一下,忙解下来双手奉与皇帝。皇帝见那素白绢子,四角绣着四合如意云纹,手心里虚虚的生了汗意,不由自主攥得紧了,过了好一会子,方问:“这手绢是你绣的?”画珠道:“回万岁爷的话,这绢子原是卫主子的,卫主子还在乾清宫当差的时候,奴才原来和她好,所以给了奴才这个。”
皇帝脸上神色十分恍惚,过了好一会子,向她伸出手去。她受宠若惊,又有几分诚惶诚恐,迟疑了片刻,终于怯怯的将自己的手交给皇帝。皇帝握着她的手,她只觉得皇帝的手心滚烫,指尖却是微凉的,并不甚用力的捏着自己的手,仿佛随时都会松开。她心中惶惑,身侧的烛台上烛焰跳了一跳,就像是在梦境里一样。
皇帝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:“朕册封你做贵人吧。”
她唬了一跳,立时答:“奴才不敢。”便欲跪下去,皇帝手上却加了劲,她不知是挣开好,还是不挣扎好,就这么一迟疑,已经被皇帝揽入怀中。御衣袖襟间的龙涎薰香,夹杂着清雅的西洋夷皂的味道,还有皇帝身上那种陌生的男子气息。她头晕目眩,本能地想挣开去,皇帝的气息却暖暖的拂在脸上:“别动。”她身子一软,再无半分气力。皇帝的声音就在头顶上,听起来既陌生,又熟悉,很低,语音零乱并不清楚:“就这样……别动……”
她素来胆大,此时手足酸软,脑中竟然是一片茫然,浑身的力气都像是突然被抽光了,连移动一个小指头也不能。皇帝就那样静静的揽着她,窗外风声萧瑟,吹得那绵厚的窗纸微微鼓起。远远听到坼声,笃笃的一声,又一声,像敲在极远的荒野一般。她的手臂渐渐的发了麻,痹意酸酸的顺着手肘窜上去。皇帝却依旧一动不动,仿佛过了许久,才听到他的声音,似透着无尽的倦意:“这么久以来,朕以为你懂得……”
他的呼吸拂在她的颈间,她抬起脸来,双唇颤抖着,像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。皇帝迟疑了一下,终于吻在她的唇上,他的唇冰冷不带丝毫温度,她脸上滚烫,身上也似燃着一把火,慢慢的伸出手去,回抱住皇帝的身躯。
U優 铨文字坂越牍

正文 第十二章 休说生生(二) 字数:7288
琳琅调养了月余,方渐渐有了起色,这日终于可以下地走动,方吃过了药,琳琅见碧落进来,神气不同往日,便问:“怎么了?”碧落欲语又止,可是依着规矩,主子问话是不能不答的,想了一想,说道:“奴才打慈宁宫回来,听崔谙达说起皇上……”她这样吞吞吐吐,琳琅问:“皇上怎么了?”碧落道:“说是万岁爷圣躬违和。”琳琅一怔,过了片刻方问:“圣躬违和,那太医们怎么说?”
圣躬不豫已经不是一日两日,太医院院判刘胜芳的脉案,起初不过脉象浮紧,只是外感风寒,积消不郁,吃了两剂方子,本已经见汗发透了,皇帝便出宫去了南苑,路上弃舆乘马,至南苑后略感反复,却仍未听御医的劝阻,于丙子日抱恙大阅三军,劳累之下,当晚便发起高热,数日不退,急得太皇太后又打发李颖滋、孙之鼎二人赶赴南苑。三位太医院院史商量着开方,依着规矩,脉案除了呈与太皇太后、太后,只得昭告阁部大臣圣躬违和,除了依旧脉象浮紧、形寒无汗之外,又有咳嗽胸胁引痛,气逆作咳,痰少而稠,面赤咽干,苔黄少津,脉象弦数。
碧落从崔邦吉口中辗转听来,本就似懂非懂,琳琅再听她转述,只略略知道是外感失调,病症到了此时程度,却是可大可小,既然昭告群臣,必然已经是病到不能理政,默默坐在那里,心中思绪繁杂,竟没有一个念头抓得住。
碧落只得劝道:“主子自己的身子才好了些,可不能过于着急。万岁爷乃万乘之尊,自是百神呵护,且太医院那些院史御医寸步不离地守在南苑,必是不要紧的。”见琳琅仍是怔仲不安的样子,也只有一味的讲些宽心话。
琳琅坐在那里,出了半晌的神,却道:“我去给太皇太后请安。”碧落道:“天气虽然暖和,主子才调养起来,过几日再去也不妨。”琳琅轻轻摇一摇头,道:“拿大衣裳来吧。”
她身体犹虚,至慈宁宫外,已经是一身薄汗,略理了妆容衣裳,方进去先行了礼。太皇太后端坐在炕上,依旧是慈爱平和,只叫人:“快搀起来。”又道:“可大好了?总该还养几日才是,瞧你说话中气都还不足。”琳琅谢了恩,太皇太后又赐了座,她这才见着佟贵妃陪坐在西首炕上,眼圈微红,倒似哭过一般。
太皇太后放下茶盏,对琳琅道:“瞧着你好了,也叫人安心。”忽闻太监通传:“启禀太皇太后,太子爷来了。”
太子年方七岁,比起寻常孩子,略显少年老成,毕恭毕敬的向太皇太后行了礼,又向佟贵妃见了礼,见着琳琅,只略一迟疑,乌黑明亮的眼晴里透出一丝疑惑,太皇太后已经伸手道:“保成,来跟着我坐。”
太子挨着她依依在膝下坐了,太皇太后道:“听说你想去南苑,难得你有这份孝心,你皇阿玛身子不豫,南苑那边,本来就不比宫里周全。”太子道:“太皇太后,您就让我去吧。我去侍候皇阿玛汤药,担保不给皇阿玛添乱。”太皇太后不由笑道:“好孩子,难得你有这份心,你皇阿玛知道一定欢喜。”太子闻她语中有应允之意,只喜滋滋起身打了个千:“谢太皇太后。”
太皇太后便嘱咐苏茉尔:“告诉跟着太子的人,要好好的侍候着,还有太子的舆轿,要严严实实的,虽然天气暖和,但路上风大。再告诉他们,路上的关防可要仔细了,若有什么事,我第一个不饶他们。”
苏茉尔一一答应着,太皇太后又问太子:“保成,你独个儿走那样远的路,怕不怕?”太子摇摇头,道:“不怕,有谙达嬷嬷跟着,还有师傅们呢。”太皇太后点一点头,道:“真是好孩子。”向琳琅道:“其实南苑地方安静,倒便于养病。你身子才好,过去歇两天,比在宫里自在,就跟太子一块儿过去,路上也好有个照应。”
琳琅只得站起身来,应了个“是”。
却说佟贵妃回到自己宫中,正巧惠嫔过来说话,惠嫔见她略有忧色,只道:“也不知道皇上如今可大安了,南苑来的信儿,一时这样说,一时又那样讲,直说得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。”佟贵妃道:“今儿听见太皇太后答应太子,让他过去给皇上请安。”惠嫔道:“难为太子,年纪虽小,真正懂事。”顿了顿,又道:“姐姐何不也请了太皇太后懿旨,去瞧瞧皇上?顺便也好照应太子,他到底是孩子,南苑虽近,这一路总是不放心。”
佟贵妃轻轻叹了口气,道:“太皇太后想的自是周到。”惠嫔听她似是话中有话,但素知这位贵妃谨言慎行,不便追问,回到自己宫中,才叫人去打听,这才知道太皇太后命琳琅去南苑。
惠嫔只是坐卧不宁。承香见着她的样子,便顺手接了茶自奉与惠嫔,又悄悄的命众人都下去了,方低声道:“主子别太焦心。”
惠嫔道:“你叫我怎么不焦心。”顿了顿又道:“瞧那日咱们去储秀宫的情形,必然是万岁爷在屋里--竟连规矩忌讳都顾不得了,这琳琅……”说到名字,又轻轻咬一咬牙:“皇上如今病成这样子,不过是为了--”到底忍住了话,只说:“如今太皇太后,又还在中间周全。”
承香道:“主子且宽心,凭她如何,也越不过主子您去。何况如今瞧这情形,万岁爷不是终究恼了她么?”
惠嫔道:“就算这回是真恼了她,不怕一万,就怕万一。她若知道卫家当日是如何坏的事,必生嫌隙,她万一得了机会,在皇上面前稍稍挑拨两句,咱们的日子可就难过了。”
承香道:“主子不是常说,万岁爷素来将前朝与后宫分得极清,不徇私情么?”惠嫔道:“这话如何能说得准,就算皇上那里她泼不进什么坏水去,底下人奉承她,明得暗得总会让我们吃亏。你瞧瞧如今这情形,连太皇太后都在旁边维护她,还不是因为皇上心中有她的缘故?当日阿玛的意思,送她来应选,以为她必是选得上,待放出去,也是二十多岁的老姑娘了,嫁不到什么好人家,没想到反倒弄巧成拙。如今倒教我们大费手脚。”
承香想了想,道:“那日老太太不是进宫来--只可惜四太太没来,不然也有个商量。”
惠嫔只管出神,过了许久方道:“老太太这么些年是蒙在鼓里,这样的事,总不好教她老人家知道。”伸手接了茶,轻轻叹口气:“走一步算一步罢,若是万岁爷始终不肯撂开手,咱们可没法子。但万岁爷曾那样看重她,自然有人恨得牙痒痒。咱们只管往后瞧,到时四两拨千斤,可就省心省力了。”
天气暖和,官道两旁的杨柳依依,只垂着如碧玉妆成,轻拂在那风里,熏风里吹起野花野草的清香,怡人心脾。太子只用了半副仪仗,亦是从简的意思,琳琅的舆轿随在后列,只闻扈从车马声辘辘,心如轮转,直没个安生。
锦秋数年未出宫,此番出来自是高兴。虽碍着规矩未敢说笑,但从象眼窗内偶然一瞥外间景物,那些稼轩农桑,那些陌上人家,眼里不禁闪过一丝欢喜,琳琅瞧着她的样子,心里却微微生出难过来。柔声问:“锦秋,你就要放出去了吧?”
锦秋道:“回主子话,奴才是今年就要放出去了。”琳琅轻轻叹了口气,低声道:“今年就要放出去了--可以家去了。”只望着象眼格窗外,帘帷让风吹得微微拂动,那碧蓝碧蓝的天,并无一丝云彩,望得久了,叫人只想胁下生翼,能飞入那晴霄深处去。
天气晴好,官道宽阔笔直,寻常来往的行人车马早就被关防在数里之外,所以行的极快,未至晌午,便到了南苑。琳琅大病初愈,半日车轿劳顿,未免略有几分疲乏。南苑的总管早就派人洒扫了偏殿,太子进殿中更衣,琳琅也去下处换过衣裳,自有人去知会梁九功禀报皇帝。
皇帝发着高热已有数日,这日略觉稍好了些,挣扎起来见了索额图与明珠,问四川的战事,徐治都大败叛将杨来嘉,复巫山,进取夔州。杨茂勋复大昌、大宁。皇帝听了,心中略宽,明珠又呈上福建水师提督万正色败海寇于海坛的报捷折子,皇帝这才道:“这个万正色,到底没辜负朕。”
明珠道:“皇上知人善用,当日万正色外放,皇上曾道此人兵法精妙,性情刚毅,可防郑患。如今看来,皇上真是明见万里,独具慧眼。”皇帝欲待说话,却是一阵大咳,梁九功忙上来替侍候,皇帝咳嗽甚剧,明珠与索额图本来皆蒙赐座,此时不由自主都从小杌子上站了起来,一旁宫女手忙脚乱,奉上热奶子,皇帝却挣扎着摆手示意不用,过了半晌才渐渐平复下来,极力地压抑咳喘:“朕都知道了,你们先下去办差吧。”
明珠与索额图跪下磕了头,皆道:“请皇上保重圣躬。”却行后退。皇帝突然又唤:“明珠,你留下来。”明珠忙“嗻”了一声,垂手侍立。
皇帝却许久未说话,太监宫女做事皆是轻手轻脚,殿中只闻皇帝时时咳嗽数声,明珠心中纳闷,皇帝却拾起枕畔那柄白玉如意,在手中把玩,道:“你昨儿递的这柄如意,朕瞧着甚是喜欢。”又咳嗽几声,道:“朕记得见过的那柄紫玉如意,容若是否赠给人了。”明珠不知首尾,只道:“奴才这就去问--想是赠予友人了罢。”皇帝道:“朕不过白问一句,你若回去一提,若叫旁人知道,岂不以为朕想着臣子的东西。”明珠悚然冷汗,只连声道:“是,是。奴才愚钝。”皇帝又咳嗽起来,强自挥手,明珠忙磕头跪安。
梁九功侍候皇帝半卧半躺下,觑见皇帝精神犹可,便回道:“太子爷请了太皇太后懿旨,来给万岁爷您请安呢。”皇帝果然略略欢喜:“难为他--他那几个师傅,确实教的好。”又咳起来,只说:“他既来了,就叫他来。”
皇帝见了太子,先问太皇太后与太后是否安好,再问过功课,太子一一答了。皇帝本在病中,只觉得身上焦灼疼痛,四肢百骸如在炭火上烤着,自己知道又发热起来,勉强又问了几句话,便叫太子跪安了。
太监上来侍候皇帝吃药,梁九功想了一想,终于还是道:“万岁爷,卫主子也来了。”皇帝将那一碗药一口饮尽,想是极苦,微微皱一皱眉头。方漱了口,又咳嗽不止,只咳得似是要掏心挖肺一般,全身微微发颤,半伏在那炕几之上,梁九功忙替他轻轻抚着背心,皇帝终于渐渐忍住那咳喘,却道:“叫她回去,朕……”又咳了数声,道:“朕不见她。”
梁九功只得赔笑道:“卫主子想是大好了,这才巴巴儿请了旨来给万岁爷请安。万岁爷就瞧她这么老远……”话犹未落,皇帝已经拿起枕畔的如意,只闻“砰”一声,那如意已经被皇帝击在炕几上,四溅开来,落了一地的玉碎粉屑,直吓得太监宫女全都跪了一地,梁九功打个哆嗦也跪了下去,皇帝道:“朕说不见……”言犹未毕,旋即又伏身大咳,直咳得喘不过气来。
因着天气暖和,殿前的海棠开了,如丹如霞,似火如荼,花枝斜出横逸,在微风中轻轻摇曳,映在那素白的窗纱上,花影一剪便如描画绣本。
梁九功轻轻咳嗽一声,道:“万岁爷既然有这样的旨意,主子明儿就回宫去吧。主子身子才好,回去静静养着也好。”
琳琅瞧着窗纱上的海棠花影,缓缓问:“万岁爷还说了什么?”
梁九功道:“万岁爷并没有说旁的。”想了一想,又说:“按理说咱们当奴才的,不应该多嘴,可是那次万岁爷去瞧主子……”又顿了一顿,不知该如何措词。琳琅略一扬脸,锦秋屈膝行了个礼,便退下去了。
她微微生了忧色,说:“梁谙达,上次皇上去瞧我,我正吃了药睡着,十分失仪。醒来皇上已经走了,我问过锦秋,她说是万岁爷不让叫醒的。不知是不是我梦中无状,御前失仪。”
梁九功本担心她失子伤痛之下,说出什么话来与皇帝决裂,以至闹成如今局面,听她这样讲,不禁微松了口气,道:“主子好好想想当日的情形,是不是哪里无意冲撞了圣意。奴才的话,也只能说这么多了。”琳琅道:“谙达一直照顾有加,我心里都明白,可这次的事,我实实摸不着首尾。”
梁九功是何等的人物,只是这中间牵涉甚广,微一犹豫,琳琅已经从炕上站起来,望着他缓缓道:“这一路来的事端,谙达都看在眼里,谙达一直都是全心全意替皇上打算,皇上既巴巴儿打发谙达过来叫我回去,必有深意。琳琅本不该问,可是实实的不明白,所以还求谙达指点。”
梁九功听她娓娓道来,极是诚恳,心中却也明白,皇帝今日如此恼她,心底却实实最是看重她,日后这位主子的圣眷如何,自己可真估摸不准,眼下无论如何,不敢不为自己留着退步。当下赔笑说:“万岁爷的性子,主子还有什么不明白?奴才是再卑贱不过的人,万岁爷的心思,奴才万万不敢揣摩。”顿了顿道:“自打那天万岁爷去瞧过主子,一直没说什么。今儿倒有桩事,不知有没有干系--万岁爷突然问起纳兰大人的一柄紫玉如意。”
琳琅听到提及容若,心中却是一跳,心思纷乱,知道皇帝向来不在器皿珠玉上留神,心中默默思忖,只不知是何因由,百思不得其解。待梁九功走后,怔怔的出了半晌神,便叫过锦秋来问:“那日端主子打发人送来的紫玉如意,还说了什么?”
锦秋倒不妨她巴巴儿想起来问这个,答:“端主子只说给主子安枕,并没说什么。”
琳琅想了想,又问:“那日万岁爷来瞧我,说了些什么?”
锦秋当日便回过她一遍,今日见她又问,只得又从头讲了一遍:“那日万岁爷进来,瞧见主子睡着,奴才本想叫醒主子,万岁爷说不用,奴才就退出去了。过了不大会子,万岁爷也出来了,并没说什么。”
琳琅问:“皇上来时,如意是放在枕边吗?”
锦秋心中糊涂,说:“是一直搁在主子枕边。”
她的心里渐渐生出寒意来,微微打了个寒噤,锦秋见她唇角渐渐浮起笑意,那笑里却有一缕凄然的悲凉,心中微觉害怕,轻声问:“主子,您这是怎么啦?”
琳琅轻轻摇一摇头,道:“我没事,就是这会子倒觉得寒浸浸的,冷起来了。”锦秋忙道:“虽是大太阳的晴天,可是有风从那隔扇边转出来,主子才刚大好起来,添件衣裳吧。”取了夹衣来给她穿上,她想了一想,说:“我去正殿请旨。”
锦秋见她这样说,只得跟着她出来,一路往南宫正殿去,方走至庑房跟前,正巧遥遥见着一骑烟尘,不由立住了脚,只以为是要紧的奏折。近了才见着是数匹良骏,奔至垂华门外皆勒住了,惟当先的一匹枣红马奔得发兴,希聿聿一声长嘶,这才看清马上乘者,大红洋绉纱斗篷一翻,掀开那风兜来,竟是位极俊俏的年轻女子。小太监忙上前拉住了马,齐刷刷的打了个千:“给宜主子请安。”
那宜嫔下得马来,一面走,一面解着颈中系着的嵌金云丝双绦,只说:“都起来吧。”解下了斗篷,随手便向后一掷,自有宫女一曲膝接住,退了开去。
琳琅顺着檐下走着,口中问锦秋:“那是不是宜主子?”锦秋笑着答:“可不就是她,除了她,后宫里还有谁会骑马?万岁爷曾经说过,惟有宜主子是真正的满州格格。前些年在西苑,万岁爷还亲自教宜主子骑射呢。”说到这里,才自察失言,偷觑琳琅脸色,并无异样,只暗暗失悔。已经来至正殿之前,小太监通传进去,正在此时,却听步声杂沓,数人簇拥而来,当先一人正是适才见着的宜嫔,原来已经换过衣裳,竟是一身水红妆缎窄衽箭袖,虽是女子,极是英气爽朗。见着琳琅,略一颔首,却命人:“去回皇上,就说太后打发我来给皇上请安。”
小太监答应着去了,宜嫔本立在下风处,却突然闻到一阵幽幽香气,非兰非麝,更不是寻常脂粉气,不禁转过脸来,只见琳琅目光凝视着殿前一树碧桃花,那花开得正盛,艳华浓彩,红霞灿烂,衬得廊庑之下皆隐隐一片彤色,她那一张脸庞直如白玉一般,并无半分血色,却是楚楚动人,令身后的桃花亦黯然失色。
却是梁九功亲自迎出来了,向宜嫔打了个千,道:“万岁爷叫主子进去。”宜嫔答应了一声,早有人高高挑起那帘子来,宜嫔本已经走到门口,忍不住又回过头去,只见琳琅立在原处,人却是纹丝未动,那目光依旧一瞬不瞬望在那桃花上,其时风过,正吹得落英缤纷,乱红如雨,数点落花飘落在她衣袂间,更有落在她乌亮如云的发髻之上,微微颤动,终于坠下。
宜嫔进了殿中,梁九功倒没有跟进去,回过头来见琳琅缓缓拂去衣上的花瓣,又一阵风过,那更多的红瓣纷扬落下,她便垂下手不再拂拭了,任由那花雨落了一身。梁九功欲语又止,最后只说:“主子还是回宫去吧。”
琳琅点一点头,走出数步,忽然又止住脚步,从袖中取出玉佩,道:“梁谙达,烦你将这个交给皇上。”梁九功只得双手捧了,见是一方如意龙纹汉玉佩,玉色晶莹,触手温润,玉上以金丝嵌着四行细篆铭文,乃是“情深不寿,强极则辱。谦谦君子,温润如玉。”底下结着明黄双穗,便知是御赐之物,这样一个烫手山芋拿在手里,真是进退两难。只得赔笑道:“主子,日子还长着呢,等过几日万岁爷大好了,您自个儿见了驾,再交给万岁爷就是了。”
琳琅见他不肯接,微微一笑,说:“也好。”接回那玉拿在手中,对锦秋道:“咱们回去吧。”
宜嫔进得殿中,殿中本极是敞亮,新换了雪亮剔透的窗纱,透映出檐下碧桃花影,风吹拂动,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。她脚上是麂皮小靴,落足本极轻,只见皇帝靠在大迎枕上,手中拿着折子,目光却越过那折子,直瞧着面前不远处的炕几上,她见那炕几上亦堆着的是数日积下的奏折。逆料皇帝又是在为政事焦心,便轻轻巧巧请了个安,微笑唤了一声:“皇上。”
皇帝似是乍然回过神来,欠起身来,脸上恍惚是笑意:“你来了。”稍稍一顿,却又问她:“你怎么来了?”宜嫔道:“太后打发我来的。”见皇帝脸色安详,气色倒渐渐回复寻常样子,皇帝却咳嗽起来,她忙上前替他轻轻捶着背。他的手却是冰冷的,按在她的手背上,她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担心起来,又叫了一声:“皇上。”皇帝倒像是十分疲倦,说:“朕还有几本折子看,你在这里静静陪着朕--叫他们拿香进来换上,这香不好,气味熏得呛人。”
地下大鼎里本焚着上用龙涎香,宜嫔便亲自去拣了苏合香来焚上。此香本是宁人心神之用,见皇帝凝神看着折子,偶尔仍咳嗽两声,那风吹过,檐外的桃花本落了一地,风卷起落红一点,贴在了窗纱之上,旋即便轻轻又落了下去,再不见了。
宜嫔想起皇帝昔日曾经教过自己的一句诗:“一片花飞减却春,风飘万点正愁人。”那时是在西苑,正是桃花开时,她在灿烂如云霞的桃花林中驰马,皇帝含笑远远瞧着,等她喘吁吁翻身下马,他便念给她听这句诗,她只是璨然一笑:“臣妾不懂。”皇帝笑道:“朕知道你不懂,朕亦不期望你懂,懂了就必生烦恼。”
可是今日她在檐下,瞧着那后宫中议论纷纭的女子,竟然无端端就想到了这一句。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,只觉得闷闷不好受,她本坐在小杌子上,仰起脸来,却见皇帝似是无意间转过脸去,望着檐下那碧桃花,不过瞬息又低头瞧着折子,殿中只有那苏合香萦萦的细烟,四散开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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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十三章 花冷回心(一) 字数:5158
冷香萦遍红桥梦,梦觉城笳。月上桃花,雨歇春寒燕子家。箜篌别后谁能鼓,肠断天涯。暗损韶华,一缕茶烟透碧纱。
——纳兰容若《采桑子》
一进三月里,便是花衣期。为着万寿节将近,宫里上上下下皆要换蟒袍花衣。佟贵妃春上犯了咳嗽,精神不济,只歪在那里看宫女们检点着内务府新呈的新衣,七嘴八舌喜滋滋地说:“主子您瞧,这些都是今年苏州织造新贡的,这绣活比湘绣、蜀绣,更细密雅致呢。”正说的热闹,德嫔与端嫔都来了,端嫔甫进门便笑道:“姐姐可大安了?今儿姐姐的气色倒好。”见摆了一炕的五光十色、光彩流离的绫罗绸缎,不由笑道:“这些个衣料摊在这里,乍一见着,还以为姐姐是要开绸缎铺子呢。”
佟贵妃略略欠起身来,淡淡地道:“劳妹妹惦记,身上已经略好了些。这些衣服料子,都是内务府呈进,皇上打发人送过来,叫我按例派给六宫。你们来得巧,先挑吧。”
端嫔笑道:“瞧贵妃姐姐这话说的,您以副后署理六宫,哪有我们挑三拣四的道理,左不过你指哪样我就拿哪样罢。”
佟贵妃本欲说话,不想一阵急咳,宫女忙上来侍候巾栉,德嫔见她咳得满面通红,不由道:“姐姐要保重,这时气冷一阵,暖一阵,最易受寒。”佟贵妃吃了茶,渐渐安静下来,向炕上一指,道:“向来的规矩,嫔位妆花蟒缎一匹,织金、库缎亦各两匹。你们喜欢什么花样,自儿去挑吧。”
正说着话,宫女来回:“宜主子给贵妃请安来了。”德嫔道:“今儿倒巧,像是约好的。”宜嫔已经走进来,时气暖和,不过穿着织锦缎福寿长青的夹衣,外面却套着香色琵琶襟坎肩,端嫔笑道:“你们瞧她,偏要穿得这样俏皮。”宜嫔对佟贵妃肃了一肃,问了安好,佟贵妃忙命人搀起,又赐了座,端嫔因见宜嫔那香色坎肩上一溜的珍珠扣子,粒粒浑圆莹白,不由轻轻哎哟了一声,道:“妹妹衣裳上这几颗东珠真漂亮,皇上新赏的?”
她这一说,佟贵妃不由抬起头来,宜嫔道:“这明明是珍珠,哪里是东珠了。再借我十个胆子,我也不敢用东珠来作钮子啊。”端嫔轻笑了一声:“原是我见识浅,眼神又不好,看错了。”宜嫔素来不喜她,不再搭腔。
佟贵妃命三人去挑了衣料,德、宜二人皆不在这类事上用心的,倒是端嫔细细的挑着,只听宜嫔忽然哧地一笑,德嫔便问:“妹妹笑什么?”宜嫔道:“我笑端姐姐才刚说她自己眼神不好,果然眼神不好,就这么些料子,翻拣了这半晌了,还没拿定主意。”端嫔不由动气,只碍着宜嫔在宫中资历既深,且新添了位阿哥,近来皇帝又日日翻她的牌子,眼见圣眷优隆,等闲不敢招惹,只得勉强笑了一声,道:“我原是没什么见识,所以半晌才拿不定主意。”三人又略坐了坐,知佟贵妃事情冗杂,方起身告辞,忽听佟贵妃道:“宜妹妹留步,我还有件事烦你。”
宜嫔只得留下来,佟贵妃想了一想,道:“过几日就是万寿节了,储秀宫的那一位,想着也怪可怜的。内务府里的人都是一双势利眼,未必就不敢欺软怕硬。我若巴巴儿的叫她来,或是打发人去,都没得醒目讨人厌。倒是想烦妹妹顺路,将这几件衣料带过去给她。”
宜嫔想了一想,才明白她是说琳琅。虽只在南苑见了一面,佟贵妃这么一提,马上就想起那碧桃花里人面如玉,娉娉婷婷的一抹淡影,直如能刻在人心上似的。当下答应着,命人捧了那些衣料绫罗,向佟贵妃辞出。
她住长春宫,距储秀宫不远,一路走过去。琳琅最初本住在东厢,因地方狭窄,换到西厢暖阁里。锦秋本在廊下做针线,忙丢开了迎上来请安,宜嫔问:“你们主子呢?”锦秋不知是何事,惴惴不安道:“主子在屋里看书呢。”一面打起帘子。
宜嫔见屋中处处敞亮,十分洁净。向南的炕前放了一张梨花大案,琳琅穿着碧色缎织暗花竹叶夹衣,头上一色珠翠俱无,只横绾着碧玉扁方,越发显得面容白净单薄。她本正低头写字,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,见是宜嫔进来,亦无意外之色,只从容搁下了笔。
宜嫔将命人送上衣料,琳琅道了一声谢,命锦秋接了,却也殊无异色。仿佛那绫罗绸缎,看在眼中便是素布白绢一般。宜嫔听人背后议论,说她久蒙圣宠,手头御赐的奇珍异玩不胜其数,瞧她这样子,倒不像是眼高见得惯了,反倒似真不待见这等方物,心中暗暗诧异。
她因见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,既不识得,更不知什么叫簪花小楷,只觉得整齐好看而已。不由问:“这写的是什么?”琳琅答:“是庾子山的《春赋》。”知她并不懂得,稍停一停,便道:“就是写春天的词赋。”宜嫔见案上博山炉里焚着香,那炉烟寂寂,淡淡萦绕,她神色安详,眉宇间便如那博山轻缕一样,飘渺若无。衣袖间另一种奇香,幽幽如能入人骨髓。不由道:“你焚的是什么香?这屋里好香。”琳琅答:“不过就是寻常的沉水香。”目光微错,因见帘外繁花照眼,不自觉轻轻叹了口气,低声念道:“池中水影悬胜镜,屋里衣香不如花。”见宜嫔注目自己,便微微一笑,道:“这句话并无他意,不过是写景罢了。”
宜嫔只觉她平和安静,似乎帘外春光明媚、杂花乱莺皆若无物,她素来是极爽朗通透的一个人,对着她,直如对着一潭秋水,静的波澜不兴,自己倒无端端怏怏不乐。
从储秀宫回到自己所居的长春宫,又歇了午觉起来,因太阳甚好,命人翻晒大毛衣裳,预备收拾到箱笼里,等夏至那一日再翻出来大晒。正在检点,宫女突然喜滋滋地来报:“主子,万岁爷来了。”皇帝已经由十余近侍的太监簇拥着,进了垂花门,宜嫔忙迎出去接驾。日常礼仪只是请了个双安,口中说:“给皇上请安。”皇帝倒亲手扶她起来,微笑道:“日子长了,朕歇了午觉起来,所以出来走一走。”宜嫔侍候着进殿中,皇帝往炕上坐了,自有宫女奉上茶来。她觉得满屋子皆有那种皮革膻腥,便命人:“将那檀香点上。”
皇帝不由笑道:“你素来不爱讲究那些焚香,今儿怎么想起来了。”
宜嫔道:“才刚正检点大毛衣裳,只怕这屋子里气味不好。”皇帝因见帘外廊下的山茶杜鹃开得正好,花团锦簇,光艳照人,不由随口道:“池中水影悬胜镜,屋里衣香不如花。”谁想宜嫔笑道:“这个我知道,庾什么山的《春赋》。”皇帝略略讶异,道:“庾子山--庾信字子山。”问:“你读他的《春赋》?”
宜嫔璨然一笑:“臣妾哪里会去念这文绉绉的词,是适才往储秀宫去,正巧听卫常在念了这一句……”她性格虽爽朗,但人却机敏,话犹未完,已经自知失言,悄悄往皇帝脸上瞧了一眼,见他并无异色,便笑逐颜开道:“皇上答应过臣妾,要和臣妾一块儿放风筝。皇上是金口玉言,可不许赖。”皇帝笑道:“朕几时赖过你?”
宜嫔便命人取出风筝来,小太监们难得有这样的特旨,可以肆意说笑,一边奔跑呼喝,一边就在院中开始放起。皇帝命长春宫上下人等皆可玩赏,一时宫女们簇着皇帝与宜嫔立在廊下,见那些风筝一一飞起,渐渐飞高。一只软翅大雁,飞得最高最远,极目望去,只成小小黑点,依稀看去形状模糊,便如真雁一般。
皇帝只负手立在那里,仰着头望着那风筝,天气晴好,只淡淡几缕薄云,身畔宜嫔本就是爱说爱闹的人,一时嘈嘈切切,如大珠小珠落玉盘,只听她沥沥言笑,如百灵如莺啭。那些宫女太监,哪个不凑趣,你一言我一句,这个说这只飞得高,那个讲那只飞得远,七嘴八舌说得热闹极了。宜嫔越发高兴,指点天上的数只风筝给皇帝看,皇帝随口应承着,目光却一瞬不瞬,只望着最远处的那只风筝。
天上薄薄的云,风一吹即要化去似的。头仰得久了,便有微微的眩晕。这样的时节里,怎么会有雁?一只孤雁。天南地北双飞客,老翅几回寒暑?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,只影向谁去?定了定神,才瞧出原来只是风筝。风筝飞得那样高那样远,也不过让一线牵着。欢乐趣,伤别苦,就中更有痴儿女。连这死物,竟也似向往自由自在的飞去。
碧落见她立在风口上,便道:“主子站了这半晌了,还是进屋里歇歇吧。”
琳琅摇一摇头:“我不累。”碧落抬头见高天上数只风筝飞着,不由笑道:“主子若是喜欢,咱们也做几只来放--作粗活的小邓最会糊风筝了,不论人物、禽鸟,扎得都跟活的似的。我这就叫他替主子去扎一只。”
琳琅轻轻叹口气,道:“何必没的再去招人讨厌。”
碧落道:“主子,这宫里都是您敬人一尺,人家倒欺您一丈,那些奴才越发会蹬鼻子上脸来。他们是最会捧高踩低,上回竟敢送了馊饭来,他们敢给宜主子送馊饭么?哪一位得宠,他们就和那西洋哈巴儿似的,最会讨好卖乖。”
琳琅微笑道:“跟了我这个没时运的,你们也受了不少连累。”停了停又说:“上回的银子还剩了一点儿,你记得拿去给内务府的秦谙达,不然分给咱们的绢子,只怕又是腐的。我倒罢了,你们换季的衣裳,可都在这上头了。”
到了下半晌,荣嫔却打发人来叫碧落去替她打络子,于是琳琅遣锦秋悄悄去了趟内务府,寻着广储司管作衣的秦太监。那秦太监听了她一番言语,似笑非笑,将那锭银子轻轻在手心掂了掂,说道:“无缘无故,主子的赏我可不敢收。”锦秋赔笑道:“公公素日里照应我们,日后仰仗公公的地方更多,还望公公不嫌少。”秦太监道:“咱们作奴才的,主子赏赐,哪敢嫌多嫌少。不过卫主子只是常在位份,前几个月咱们奉了皇上的口谕,一律按着嫔位的份例开销。如今内务府却翻脸不认账,硬是不肯照单核销,这笔银子只得我们自己掏腰包贴出来。这可是白花花上千两银子,咱们广储司上上下下几百号人,每个人都填还了自己两个月的月钱,个个都只骂娘。卫主子的赏,咱们可不敢领。”说完,就将银子往锦秋手中一塞,扬长而去。
锦秋气得几乎要哭出来,走回宫去,不敢对琳琅直说,只说道秦太监不肯收银子。琳琅听了,说:“难为你了,既不肯收银子,必有十分难听的话,连累你也跟着受气。”锦秋心中不忿:“主子再怎么说,也还是主子。这帮奴才,前几月他们是什么样的嘴脸?每日都来殷勤小心的奉承,到了今天就是这样狗眼看人低,难道真欺主子翻不了身么?”
琳琅淡淡地说:“他们捧高踩低,也是人之常情。”又安慰她:“不管说了什么话,你别往心里去就是了。既然他们有意为难,咱们再想法子。”锦秋道:“眼瞧着就要到万寿节,咱们的衣裳可怎么办。”琳琅道:“箱子里还有两匹绢子,先拿出来裁了,咱们自己缝制就是了。”锦秋道:“他们送来的东西,没一样能用的,连胭脂水粉都是极粗劣的,样样都另外花钱买,不是这里勒克,就是那里填还,主子这个月的月钱,早用得一干二净。旁的不说,万寿节的寿礼,这偌大一样出项,主子可要早点拿主意才好。”琳琅轻轻叹了口气,并不答话。
本来万寿节并无正经寿礼这一说,因皇帝年轻,且朝廷连年对三藩用兵,内廷用度极力拮简。不过虽然并无这样的规矩,但是后宫之中,还是自有各宫的寿礼。有的是特贡的文房之物,有的是精制日常器皿,亦有亲手替皇帝所制的衣袍,种种色色,不一而足。
碧落见琳琅日来只是读书写字,或是闲坐,或是漫步中庭,心中暗暗着急。这日天气晴好,春日极暖,庭中芍药初放,琳琅看了一回花,进屋中来,却见针黹搁在那炕桌上,便微微一停,说:“这会子翻出这个来做什么?”
碧落赔笑道:“各宫里都忙着预备万寿节的礼,主子若不随大流,只怕叫人觉得失礼。”琳琅随手拾起其间的一只平金荷包,只绣得一半,荷包四角用赤色绣着火云纹,居中用金线绣五爪金龙,虽未绣完,但那用黑珠线绣成的一双龙晴熠熠生辉,宛若鲜活。她随手又撂下了,碧落道:“就这只荷包也是极好,针脚这样灵巧,主子何不绣完了,也是心意。”
琳琅摇一摇头,道:“既然怕失礼,你去将我往日写的字都拿来,我拣一幅好的,你送去乾清宫就是了。”
碧落赔笑道:“万寿节就送幅字给万岁爷,只怕……”琳琅望了她一眼,她素知这位主子安静祥和,却是打定了主意极难相劝,当下便不再言语,将往日积攒下的字幅统统都抱了来。
琳琅却正打开看时,锦秋从外头进来,琳琅见她脸色有异,只问:“怎么了?”
锦秋道:“听说万岁爷命内务府颁了恩诏,册画珠为宁贵人。”这句话一说,碧落诧异问:“哪个画珠?乾清宫的画珠?”锦秋道:“可不是她。”只说:“有谁能想到,竟然册为贵人。”说了这句,方想起这样议论不妥,只望了琳琅一眼。因向例宫女晋妃嫔,只能从答应常在逐级晋封,画珠本只是御前的一名宫女,此时一跃册为贵人,竟是大大的逾制。
碧落道:“总有个缘故吧。”锦秋道:“我听人说,是因为新贵人有喜了,太后格外欢喜,所以皇上才有这样的特旨。”碧落不由自主,望向琳琅,琳琅却是若无其事,阖上手中的卷轴,道:“这些个字都写得不好,待我明儿重写一幅。”
皇帝对画珠的偏宠却是日日显出来,先是逾制册为贵人,然后赐她居延禧宫主位,这是嫔以上的妃嫔方能有的特权,这样一来,竟是六宫侧目,连佟贵妃都对其另眼相待,亲自拨选了自己宫中的两名宫女去延禧宫当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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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十三章 花冷回心(二) 字数:4554
这日离万寿节不过十日光景了,宫里上上下下皆在预备万寿节的大宴。琳琅去给佟贵妃问安,甫进殿门便听见宜嫔笑声朗朗:“贵妃姐姐这个主意真好,咱们小厨房的菜,比那御膳房强上千倍万倍。到时咱们自己排了菜,又好吃又热闹。”
佟贵妃含笑盈盈,见琳琅进来行礼,命人道:“请卫主子坐。”琳琅谢过方坐下来,忽听人回:“延禧宫的宁贵人和端主子一块儿来了。”那端嫔是一身胭色妆花纳团蝠如意袍,画珠却穿着一身簇新宝蓝织金百蝶袍,头上半钿的赤金凤垂着累累的玉坠、翠环,真正是珠翠满头。因她们位份高,琳琅便站了起来,画珠与端嫔皆向佟贵妃请了安,又见过了宜嫔、德嫔、安嫔,大家方坐下来。
画珠因夸佟贵妃的衣裳,德嫔原是个老实人,便道:“我瞧你这衣裳,倒像是江宁新进的织金。”画珠道:“前儿万岁爷新赏的,我命人赶着做出来。到底是赶工,瞧这针脚,就是粗枝大叶。”
端嫔便道:“你那个还算过得去,你看看我这件,虽不是赶工做出来,比你那针线还叫人看不进眼。”便拉了衣袖给大家瞧,正说话间,奶子抱了五阿哥来了。佟贵妃微笑道:“来,让我抱抱。”接了过去,宜嫔自然近前去看孩子,德嫔本就喜欢孩子,也拢上去逗弄。
胤祺方才百日,只睡得香甜沉酣。香色小锦被襁褓,睡得一张小脸红扑扑,叫人忍不住想去摸一摸他粉妆玉琢的小脸。琳琅唇边不由浮起一丝微笑来,忽听画珠道:“宜姐姐真是好福气,五阿哥生得这样好,长大了必也有出息。”端嫔笑道:“你倒不必急,等到了今年冬天,你定会替万岁爷再添个小阿哥。”画珠娇脸晕红,却轻轻啐了她一口。琳琅不觉望向她的腰腹,衣裳宽大,瞧不出来什么,她却觉得似有尖锐戳得刺心,只转过脸去,不愿再看。
大家坐了片刻,因万寿节将近,宫中事多,诸多事务各处总管皆要来请贵妃的懿旨,大家便皆辞出来。琳琅本走在最后,画珠却遥遥立住了脚,远远笑着说:“咱们好一阵功夫没见了,一同逛园子去吧。”
琳琅道:“琳琅住的远,又不顺路,下回再陪贵人姐姐逛罢。”
画珠却眼圈一红,问:“琳琅,你是在怪我?”
她轻轻摇了摇头,画珠与她视线相接,只觉得她眼中微漾笑意,道:“我怎么能怪你。”画珠急急忙忙的说:“咱们当年是一块儿进宫,后来皇上待你那样,我真没作别的想头,真的。可是后来……是皇上他……如今你可是要与我生分了?”
琳琅不觉微微叹了口气,道:“我得回去了。”画珠无奈,只得目送她渐去渐远,那春光晴好,赤色宫墙长影横垣,四面里的微风扑到人脸上,也并不冷。
宫墙下阴凉如秋,过不多时,宜嫔从后头过来,见着她便笑道:“你怎么才走到这里?我和德姐姐说了好一会子话呢。”她这几日常去储秀宫闲坐,琳琅知她心思豁朗,待她倒是不像旁人。两人一同回去,讲些宫中闲话,宜嫔自然话题不离五阿哥,琳琅一路只是静静含笑听着。
碧落见琳琅回来,膳后侍候她歇午觉,见她阖眼睡着,替她盖好了丝棉锦被,方欲退出去,忽听她轻轻说了一句:“我想要个孩子。”碧落怔了一下,她睫毛轻轻扬起,便如蝶的翼,露出深幽如水的眼波,碧落道:“主子还年轻,日后来日方长,必会替万岁爷添许多的小阿哥,小格格。”她嗯了一声,似是喃喃自语:“来日方长……”又阖上眼去,碧落久久不闻她再言语,以为她睡着了,方轻轻站起身来,忽听她低低道:“我知道是奢望,只当是做梦罢。”碧落心中一阵酸楚,只劝不得罢了。
琳琅歇了午觉起来,却命锦秋取了笔墨来,细细写了一幅字,搁在窗下慢慢风干了墨迹,亲手慢慢卷成一轴,碧落看她缓缓卷着,终究是卷好了,怔怔的又出了一回神,方转过脸交到她手中,对她道:“这个送去乾清宫,对梁谙达说,是给万岁爷的寿礼,请他务必转呈。”想了一想,开了屉子,碧落见是明黄色的绣芙蓉荷包,知是御赐之物,琳琅却从荷包里倒出一把金瓜子给碧落,道:“只怕梁谙达不容易见着,这个你给乾清宫的小丰子,叫他去请梁谙达。”却将那荷包给碧落,道:“将这个给梁谙达瞧,就说我求他帮个忙。”唇角慢慢倒似浮起凄凉的笑意来。
碧落依言去了,果然见着梁九功。梁九功接了这字幅在手里,不知上面写了什么,心中惴惴不安,斟酌了半晌,又将那荷包拿在手里细看,猛然就醒悟过来,心下不由一喜。晚间觑见皇帝得空,便道:“各宫里主子都送了礼来,万岁爷要不要瞧瞧?”皇帝摇一摇头,说:“乏了,不看了。”梁九功寻思了片刻,赔笑道:“宜主子送给万岁爷的东西倒别致,是西洋小琴。”皇帝随口道:“那就拿来朕瞧瞧。”梁九功轻轻拍一拍手,小太监捧入数只大方盘,皇帝漫不经心的瞧去,不过是些玩器衣物之类,忽见打头的小太监捧的盘中有一幅卷轴,便问梁九功:“难得还有人送朕字画?这是谁送的?”
梁九功赔笑道:“各宫的主子陆陆续续打发人来,奴才也不记得这是哪位主子送来的,请万岁爷治罪。”皇帝唔了一声,说:“你如今越发会当差了。”吓得梁九功赶紧请了个安:“奴才不敢。”皇帝一时倒未多想,只以为是哪位妃嫔为着投自己所好搜罗来的名人字画,于是示意小太监打开来。
这一打开,皇帝却怔在了那里,梁九功偷眼打量他的脸色,只觉得什么端倪都瞧不出来,皇帝的神色像是极为平静,他在御前多年,却知道这平静后头只怕就是狂风骤雨,心中一哆嗦,不禁暗暗有几分失悔。只见皇帝目光盯着那字,那眼神仿佛要将那洒金玉版纸剜出几个透明窟窿,又仿佛眼底燃起一簇火苗,能将那纸焚为灰烬。
皇帝慢慢却在炕上坐下了,示意小太监将字幅收起,又缓缓挥了挥手,命人皆退了下去,终究是一言未发。梁九功出来安排了各处当值,这一日却是他值守内寝。依旧在御榻帐前丈许开外侍候。
半夜里人本极其渴睡,他职守所在,只凝神细聆帐中的动静,外间的西洋自鸣钟敲过十二记,忽听皇帝翻了个身,问:“她打发谁送来的?”梁九功吓了一跳,犹以为皇帝不过梦呓,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在问自己话,方答:“是差了碧落送来的。”皇帝又问:“碧落说了什么?”梁九功道:“碧落倒没说什么,只说卫主子打发她送来,说是给万岁爷的寿礼。”
皇帝心中思潮反复,又翻了一个身,帐外远处本点着烛,帐内映出晕黄的光来。他只觉得胸中焦渴难耐,禁不往起身命梁九功倒了茶来,滚烫的一盏茶吃下去,重新躺下,仍是没有半分睡意。
“去去复去去,凄恻门前路。行行重行行,辗转犹含情。含情一回首,见我窗前柳;柳北是高楼,珠帘半上钩。昨为楼上女,帘下调鹦鹉;今为墙外人,红泪沾罗巾。墙外与楼上,相去无十丈;云何咫尺间,如隔千重山?悲哉两决绝,从此终天别。别鹤空徘徊,谁念鸣声哀!徘徊日欲绝,决意投身返。手裂湘裙裾,泣寄稿砧书。可怜帛一尺,字字血痕赤。一字一酸吟,旧爱牵人心。君如收覆水,妾罪甘鞭捶。不然死君前,终胜生弃捐。死亦无别语,愿葬君家土。傥化断肠花,犹得生君家。”
她的字虽是闺阁之风,可是素临名家,自然带了三分台阁体的雍容遒丽,而这一幅字,却写得柔弱软沓,数处笔力不继,皇帝思忖她写时不知是何等悲戚无奈,竟然以致下笔如斯无力。只觉心底汹涌如潮,猛然却幡然醒悟,原来竟是冤了她,原来她亦是这样待我,原来她亦是--这个念头一起,便再也抑不住,就像突然松了一口气。她理应如此,她并不曾负他。倒是他明知蹊跷,却不肯去解那心结,只为怕答案太难堪。如今,如今她终究是表露了心迹,她待他亦如他待她。
心底最软处本是一片黯然,突然里却似燃起明炬来,仿佛那年在西苑行围突遇暴雪,只近侍的御前侍卫扈从着,寥寥数十骑,深黑雪夜在密林走了许久许久,终于望见行宫的灯火。又像是那年擒下鳌拜之后,自己去向太皇太后请安,遥遥见着慈宁宫庑下,苏茉尔嬷嬷熟悉慈和的笑脸。只觉得万事皆不愿去想了,万事皆是安逸了,万事皆放下来了。
琳琅本来每日去慈宁宫向太皇太后请安,太皇太后正命苏茉尔在检点庄子的春贡,见她来了,太皇太后便微笑道:“我正嘴馋呢,方传了这些点心。你替我尝尝,哪些好。”琳琅听她如是说,便先谢了赏,只得将那些点心每样吃了一块。太皇太后又赐了茶,方命她坐下,替自己抄贡单。
琳琅方执笔抄了几行,忽听宫女进来禀报:“太皇太后,万岁爷来了。”她手微微一抖,笔下那一捺拖得过软,便搁下了笔,依规矩站了起来。近侍的太监簇拥着皇帝进来,因天气暖和,只穿着宝蓝宁绸袍子,头上亦只是红绒结顶的宝蓝缎帽,先给太皇太后请下安去,方站起来,琳琅屈膝请了个双安,轻声道:“琳琅见过皇上。”听他嗯了一声,便从容起立,抬起头来,她本已经数月未见过皇帝,此时仓促遇上,只觉得他似是清减了几分,或许是时气暖和,衣裳单薄之故,越发显得长身玉立。
太皇太后笑道:“可见外头太阳好,瞧你这额上的汗。”叫琳琅:“替你们万岁爷拧个热手巾把子来。”琳琅答应去了,太皇太后便问皇帝:“今儿怎么过来的这么早?”皇帝答:“今儿的进讲散得早些,就先过来给皇祖母请安。”太皇太后笑道:“你可真会挑时辰。”顿了一顿,道:“可巧刚传了点心,有你最喜欢的鹅油松瓤卷。”皇帝便道:“谢太皇太后赏。”方拣了一块松瓤卷在手中,慢慢尝了一口,太皇太后抿嘴笑道:“上回你不是嫌吃腻了么?”皇帝若无其事的答:“这会子孙儿又想着它了。”太皇太后笑道:“我早就知道你撂不下。”
琳琅拧了热手巾进来,侍候皇帝擦过脸,皇帝这才仓促瞧了她一眼,只觉得她比病中更瘦了几分,脸色却依旧莹白如玉,惟纤腰楚楚,不盈一握,心中忆起前事种种,只觉得五味陈杂,心思起伏。
皇帝陪太皇太后说了半晌话,这才起身告退。琳琅依旧上前来抄贡单,太皇太后却似是忽想起一事来,对琳琅道:“去告诉皇帝,后儿就是万寿节,那一天的大典、赐宴,必然忙碌,叫他早上不必过来请安了。”琳琅答应了一声,太皇太后又道:“这会子御驾定然还未走远,你快去。”
琳琅便行礼退出,果然见着太监簇拥着的御驾方出了垂华门,她步态轻盈上前去,传了太皇太后的懿旨,皇帝转脸对梁九功道:“你去向太皇太后复旨,就说朕谢皇祖母体恤。”梁九功答应着去了,皇帝便依旧漫步向前,那些御前侍候的宫女太监,捧着巾栉、麈尾、提炉诸物逶逦相随,不过片刻,梁九功已经复旨回来。皇帝似是信步走着,从夹道折向东,本是回乾清宫的正途,方至养心殿前,忽然停下来,说:“朕乏了,进去歇一歇。”
养心殿本是一处闲置宫殿,并无妃嫔居住,日常只作放置御用之物,正殿中洒扫得极干净,皇帝跨过门槛,回头望了梁九功一眼,梁九功便轻轻将手一拍,命人皆退出院门外侍候,自己亲自在那台阶上坐下守着院门。
琳琅迟疑了一下,默默跨过门槛,殿中深远,窗子皆是关着,光线晦暗,走得近了,才瞧见皇帝缓缓伸出手来。她轻轻将手交到他手里,忽然一紧,已经让他攥住了。只听他低声问:“那如意……”
“那如意是端主子送给我的。”她的眼睛在暗沉沉的光线里似隐有泪光闪烁,极快的转过脸去,皇帝低声道:“你不要哭,只要你说,我就信你。”
他这样一说,她的眼泪却漱漱的落下来,他默默无声将她揽入怀中,只觉得她微微抽泣,那眼泪一点一点,浸润自己的衣襟。满心里却陡然通畅,仿佛窒息已久的人陡然呼吸到新鲜的空气,心中欢喜之外翻出一缕悲怆,漫漫的透出来,只不愿再去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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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十四章 当时只道(一) 字数:4383
暖护樱桃蕊,寒翻蛱蝶翎。东风吹绿渐冥冥,不信一生憔悴,伴啼莺。素影飘残月,香丝拂绮棂。百花迢递玉钗声,索向绿窗寻梦,寄余生。
——纳兰容若《南歌子》
因着办喜事,明珠府上却正是热闹到了极处。他以首辅之尊,圣眷方浓,府上宾客自是流水介涌来。连索额图亦亲自上门来道贺,他不比旁人,明珠虽是避客,却也避不过他去,亲自迎出滴水檐下。宾主坐下说了几句闲话,索额图又将容若夸奖了一番,道:“公子文武双全,甚得皇上器重,日后必是鹏程万里。”明珠与他素来有些心病,只不过打着哈哈,颇为谦逊了几句,又道:“小儿夫妇此时进宫谢恩去了,不然怎么样也得命小儿前来给索相磕头,以谢索相素来的照拂。”
纳兰与新妇芸初入宫去谢恩,至了宫门口,纳兰侯旨见驾,芸初则入后宫去面见佟贵妃,佟贵妃因为是皇帝赐婚,而明珠又是朝中重臣,所以倒是格外客气,特意命惠嫔与琳琅都来相见。芸初知琳琅新晋了良贵人,所以一见面便插烛似的拜下去:“芸初给惠主子、良主子请安。”
佟贵妃忙道:“快起来。”惠嫔满脸春风,亲手搀了她起来,紧紧执了她的手笑道:“你如今也是朝廷的诰命夫人,再说了,咱们如今是一家人。”
佟贵妃笑道:“这里没有外人,我特意叫她们来陪你,就因为你们是亲戚,是一家人,不要生分才好。”接着又命人赐座,芸初再四的不肯,最后方斜签着身子坐下。佟贵妃问:“你们老太太、太太都还好吗?”芸初忙站起来,请了个安方道:“谢主子垂问,老太太、太太都安好,今日奴才进宫来,还特意嘱咐奴才,要奴才替她们向贵妃主子,还有宫里列位主子请安。”
佟贵妃点点头:“烦老人家惦记,我还是今年春上,命妇入宫朝贺时见着过,她老人家身子骨倒是极硬朗的。”芸初又请了个安:“都是托赖主子洪福。”佟贵妃笑道:“你们太太倒是常常入宫来,我们也是常常见着的,日后你也要常来,你可既是惠嫔的娘家人,又是良贵人的娘家人。”芸初笑道:“主子恩典能让奴才常常进宫来,给列位主子请安,那就是奴才的福分了。”
略坐了一坐,佟贵妃便道:“你且去她们两个宫里坐坐,说两句体己话。”芸初知佟贵妃署理后宫,琐事极多,亦是不敢久留。便磕头谢恩了出来,先随惠嫔回她的宫中去。
惠嫔待她倒是格外亲热,坐着说了好一会子的话,又赐了茶点,最后芸初告辞,又赏了诸多东西。芸初从她宫中出来,又往储秀宫去见琳琅。
待到了储秀宫里,锦秋笑吟吟迎上来,请了个双安,芸初原曾在乾清宫当差,与锦秋是旧识,更因是琳琅面前的宫女,不敢怠慢,连忙搀住了不让行礼,见着锦秋的穿戴神色,已经觉得不凡。待进了屋子,只见琳琅已经换了家常六合长春宫缎夹衣,头上亦只是白玉攒珠扁方,不过疏疏几点珠翠。见芸初磕下头去,忙亲手搀起来,一直拉着她的手,必要让她到炕上坐。芸初诚惶诚恐:“奴才不敢。”琳琅心中酸楚,勉强笑道:“当日咱们怎么好来着,如今你好容易来看我,咱们别拘那些虚礼,坐着好生说说话。”
芸初见她执意如此,只得谢恩后陪她坐下,一时碧落斟上茶来,她原是当过上差的人,只尝了一口,便知是今春杭州新贡的雨前龙井。这茶少产珍贵,每年进贡的不过区区数十斤,向例宫里除了太皇太后、太后、皇帝赏用之外,后宫之中罕少能得蒙赏赐。
琳琅道:“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,你出宫的时候,我正病着,没有去送你。今日能见着,也不枉咱们相好一场。”芸初听她这样说,心中感触,勉强笑道:“主子当日对芸初就好,如今……”一句未完,琳琅已经执了她的手:“我说了别拘那些虚礼。”芸初只觉得她指尖微冷,紧紧攥着自己的手,脸上恍惚是笑容,可是眼睛里却是自己看不懂的神色。她虽有满腔的话,亦不知从何说起。
过了片刻,琳琅终于道:“大哥哥他是至情至性之人,必然会对你好。”芸初听到她提及新婿,脸上不由微微一红,琳琅道:“往日咱们两个,总在一块儿淘气,如今竟成了一家人了……”说到这里,忽然又笑了,道:“好难得的,你进来一趟,可我竟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。”芸初心中亦是感伤,琳琅却就此撇开了话题,问了家里人好,又说了数句闲话,因着天色已晚,怕宫门下钥,琳琅含笑道:“好在日后总有机会进来,今天是大喜的好日子,我不留你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就从头上拔了一枝白玉簪子下来,那簪子是羊脂白玉,温滑细腻通体莹亮,竟无半分瑕疵,芸初忙行行礼道:“不敢受主子的赏。”琳琅却亲手替芸初簪在发间:“我原也没有什么好东西送你,这枝簪子原是老太太旧时给我的,跟了我十几年了。我虽万分舍不得,你的那枝既给了我,我这枝便给你吧,也算是完璧归赵。”
芸初念及出宫之时,自己曾将一枝旧银钗相赠琳琅留作念想,如今世事变幻,心中感慨,只得谢过恩。待告辞出来,琳琅另有赏家中女眷的表礼,皆是绸缎之物,物饰精美,上用的鹅黄签都并未拆去。小宫女一路捧了随她送出宫门,方交与芸初带来的丫头慧儿。
纳兰虽蒙皇帝召见,但君臣奏对极是简单,谢过恩便让跪安了,此时便在宫门外等候妻子,待芸初出来,依旧是纳兰骑了马,芸初和丫头乘了朱轮华盖车回府去。明珠府邸还在后海北沿,一路上只闻车轮辘辘,芸初自昨日起到现在,已经是十几个时辰没有合眼,兼之进宫又时时警醒礼仪,此刻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。
这慧儿原是纳兰夫人房里的大丫头,为人极是机灵,自从芸初过门,纳兰夫人特意指派她去侍候新人。今日进宫谢恩,她自然跟来侍候。慧儿见芸初精神倦怠,忙从车内带的奁盒里取出抿子来,替芸初抿一抿头发,又赞:“大奶奶这枝钗真好。”芸初不觉摸了摸那枝簪子,笑道:“是适才良贵人赏的。”慧儿笑道:“奴才们在外头茶房里闲坐,几位公公都说,咱们府里的出的两位主子,都是大福之人。惠主子自不必说了,良主子竟也是这样得脸。”
芸初想起今日所见,不觉亦点了点头,亦觉得眼下琳琅的圣眷,只怕犹在皇长子的生母惠嫔之上。待回到府中,先去上房见过老太太、纳兰夫人并几位太太,将宫中赏赐之物呈上,老太太忙命丫头取了西洋的水晶眼镜眼镜来看,那些绫罗绸缎,妆花一经展开,金银丝线耀眼,映得满室生辉。老太太笑着点点头,说道:“宫里出来东西,到底不一般。”又细看了衣料,说道:“这只怕是江宁织造今年的新花样子,难得惠主子这样疼你。”芸初笑道:“回老太太的话,这几样是良主子赏的,那几匹宫缎是惠主子赏的。”老太太喔了一声,纳兰夫人笑道:“不管是谁赏的,一样都是咱们家娘娘,都是孝敬老太太的一片心。”老太太一面摘了眼镜,一面笑道:“我也不怕你们说我偏心,琳琅这孩子虽只是我的外孙女,可是打小在我们家里长大,就和我的亲孙女一样。你们也看到了,或多或少,总归是她的一片心意。”
一时大家又坐着说了几句话,已经是掌灯时分,外头的喜宴并未散,老太太留芸初在这边用晚饭,道:“可怜见儿的,自打昨天进了门,今天又一早起来预备入宫,好生跟着我吃顿饭吧。”纳兰夫人笑道:“我们都要出去陪客,老太太这样疼她,留她侍候老太太亦是应该。”又嘱咐芸初:“就在这边跟老太太吃饭吧。”芸初便应了个是。
纳兰夫人与妯娌几个皆退出来,刚走到廊上,四太太就冷笑道:“掌心掌背都是肉,没得就这样偏心,不过就多赏了几匹缎子,倒夸了她一大篇话。论到赏东西,难道这些年来惠主子赏的还少吗?”纳兰夫人笑道:“老太太不过白夸两句,再说了,这么些年来,老太太夸惠主子,夸得还少吗?”大太太亦笑道:“我瞧老太太并不是偏心,不管哪位主子得宠,咱们家还不是都一样跟着得脸。连上回我进宫去请安,宫里的公公们一听说是良主子娘家人,都好生巴结。”这么一说,自然更如火上浇油一般。四太太哼了一声,并不做声,纳兰夫人知道大太太素来与四太太有些嫌隙,这么些年来因为惠主子的缘故,零零碎碎受了不少气,今日果然幸灾乐祸发作出来,忙忙的乱以他语,才算揭过不提。
芸初前一日过门,虽是洞房花烛夜,可是几乎整夜未睡,不过和衣躺了一个更次。这日又是亥末时分才回房去,纳兰容若却是过了子时方进来,荷葆见他双颊微红,眼眉饧涩,问了方知在前头被逼迫不过,酒喝得沉了,忙与慧儿服侍他换了衣裳。慧儿见房内一切妥当,便低低地道:“大爷与新奶奶早些歇着,明日还要早起来。”与荷葆一起率了众人退了出去,倒拽上门。
容若酒后口渴,见桌上有茶,便自己斟了一杯来吃,夜深人静,芸初乍然与他独处一室,犹觉有几分不自在,因见他喝茶,便道:“那茶是凉的,大爷仔细伤了胃。”便走过来,另倒了热的给他。容若接过茶去,忽见她头上插着一枝白玉簪,心中一恸,便如失魂落魄一般,只是怔怔地望着她。芸初倒让他瞧得难为情起来,慢慢低下头,低声问:“大爷瞧什么呢?”
容若这才骤然回过神来,又过了片刻,方才道:“你头上的白玉簪子是哪里来的?”芸初这才抬头道:“是今天进宫去,良主子赏的。”容若又隔了好一会儿,才问:“良主子还赏了你些什么?”芸初笑盈盈的道:“除了这个,还赏了时新的织锦、宫缎,另外还赏给家里老太太、太太们好些东西。”容若道:“她待你倒真好。”芸初答:“原先在宫里的时候,我就和她要好。今日良主子还说笑话,说我们不是一家人,不进一家门。”容若听到“不是一家人,不进一家门”十个字,心中便如刀割一般,痛楚难当。原以为此生情思笃定,谁知造化弄人,缘错至此。思潮起伏,道:“原先你在宫里,就和她要好?”芸初答:“我和她原是一年进的宫,在内务府的时候,又分在一间屋子里,所以特别亲厚些,如今她虽是主子,可今儿见了我,还是极亲和待人。”见容若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,不禁脸上一红,脉脉的看着他。容若却是极力自持,终于难以自禁,问:“她如今可好?”
芸初道:“我倒觉得样貌比原先仿佛清减了些,宫里都说良贵人如今最得皇上宠爱,照今儿的情形看,一应吃的穿的用的,皆是天下顶好的,那可是真没的比了。”
容若听她这样说,慢慢又喝了一口茶,那茶只是温热,只觉得又苦又涩,缓缓的咽下去。
过了良久,方才道:“歇着吧,明儿还要早起呢。”
第三日是新妇回门之期,所以两人极早就起身,预备回门,方修饰停当,又去上房向老太太请安。老太太才刚起身,丫头正在侍候梳洗,见了芸初便笑道:“今儿是回门,家去可要欢欢喜喜的。”芸初笑道:“老太太和太太们都待孙媳妇这样好,孙媳妇每日都欢欢喜喜的。”正说笑时,却有丫头慌慌张张的进来回道:“老太太,二门上传进话来,说是宫里打发人来,说咱们家娘娘不好了。”老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,听到这话,不觉像半空里打了个焦雷,唬得半晌说不出话来,一旁老成的许嬷嬷忙斥责那丫头:“到底怎么回事,别一惊一乍的,慢慢说,别唬着老太太。”那丫头道:“二门上只说,宫里来的公公在门上立等,说咱们家娘娘病了。”老太太急道:“咱们家两位娘娘,究竟是哪一位娘娘病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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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十四章 当时只道(二) 字数:5845
那丫头亦不知晓,纳兰夫人亦听得了信儿,忙过来侍候,传了宫里来的人进来。那太监神色极是恭谨,亦只道:“奴才是内务府打发来的,因良主子身子不豫,所以传女眷进宫去。”老太太见问不出个究竟,只得命人请下去用茶,这厢忙忙地妆束起来,预备进宫去。芸初见老太太神色焦虑,便道:“老祖宗且放宽心,昨儿孙媳妇进宫去,还见着良主子气色极好,想是不碍事的。”老太太不由牵了她的手,含泪道:“我的儿,你哪里知道,那孩子打小儿三灾八难的。我虽有心疼她,禁不住如今君臣有份,如今她是主子,反不得经常相见,我这心里实实惦记。况且上回传咱们进宫去,我听说是小产,心里难过得和什么似的……”纳兰夫人忙忙的道:“贵人乃是有大福的人,吉人自有天相,老太太且不必多想。”一时侍候了老太太大妆,纳兰夫人妯娌自然亦要随着入宫去,一列五乘轿子,从神武门入顺贞门,便下轿换了宫中的车子,走了许久,方又下车。早有一位内监率着小太监迎上来,方请下安去,纳兰夫人因见是皇帝身边的赵昌,唬了一大跳,忙忙亲手去搀,道:“公公如何这样多礼。”赵昌满脸笑容,到底请了个安,道:“奴才给老太太,列位太太道喜。”
见众人尽皆怔住,赵昌便笑道:“太医已经请了脉,说良主子原是喜脉。”老太太禁不住笑容满面,一时喜不自胜,禁不住连连念佛,赵昌笑道:“良主子昨儿夜里起来,突然发晕倒在地下,哎哟嗳,当时可把奴才们给吓坏了,万岁爷急的连脸色都变了,特旨开宫门,夤夜传了当值的太医进来。听说是喜脉,万岁爷十分欢喜,今儿一早便叫传列位太太进来陪良贵人说话解闷,命奴才这几日哪儿也不去,只在这里侍候良贵人。还说日后凡是良贵人想见家里人,便叫传列位太太进来呢。”
老太太欢喜得只顾念佛,纳兰夫人笑道:“有劳公公。”赵昌道:“请诸位太太随奴才来。”便引着他们,自垂花门进去,入宫去见琳琅。
却说这日梁九功奉了皇帝的差使去给太后送东西,太后所居的宫中多植松柏,庭院之中杂以花木,因着时气暖和,牡丹芍药争奇斗妍,开了满院的花团锦簇。端嫔与惠嫔陪着太后在院子里赏花,正说笑热闹,宫女禀报梁九功来了,太后便命他进来,梁九功磕头请了安,太后便问:“你们万岁爷打发你来的?”梁九功满脸堆笑,道:“今儿福建的春贡到了,万岁爷惦记着太后爱吃红茶,特意巴巴儿的打发奴才给太后送过来。”
太后听了,果然欢喜,小太监们忙捧着漆盘呈上来,太后见大红漆盘中一色尺许高的锡罐,映着日头银晃晃的,十分精致好看。随口又道:“太皇太后倒不爱吃这茶,难为皇帝总惦记着我喜欢,每年总是特意命人进贡--我也吃不了这许多,叫皇帝看着也赏些给后宫里吧。”梁九功便道:“万岁爷吩咐奴才,说是先进给太后,余下的再分赏给诸宫里的主子呢。”太后点点头,从专管抱狗的宫女手里接过那只西洋哈巴儿,抱在膝上逗弄着,又道:“她们有的人爱吃这个,有的不爱吃,其实爱吃的倒不妨多赏些,反正搁在那里,也是白搁着。”梁九功赔笑道:“万岁爷也是这样吩咐的,万岁爷说,延禧宫的宁贵人就爱吃这个,命奴才回头就给多送些去呢。”
太后听了,犹未觉得什么,一旁的惠嫔不由望了端嫔一眼,果然端嫔手指里绞着手绢,结成了个结,又拆散开来,过不一会儿,又扭成一个结,只管将手指在那里绞着。太后已经命梁九功下去了,端嫔心中不忿,转念一想,对太后道:“皇额娘,说到宁贵人,这几日好像老没看见她来给您请安。”太后漫不经心的抚着怀中的狗,道:“许是身上不爽快吧,她是有身子的人,定是懒怠走动。”惠嫔道:“别不是病了吧。”端嫔笑了一声,道:“昨儿我去给太皇太后请安,还在慈宁宫里瞧见她,有说有笑的陪太皇太后解交绳玩儿呢,哪里就会病了。”太后哦了一声,手里有一下没一下抚摸着那哈巴儿,谁知手上的玳瑁米珠团寿金护甲挂住了一绺狗毛,那狗吃痛,突然回过头来,就向太后手上狠狠咬去。太后哎哟了一声,那狗“汪汪”叫着,跳下地去跑开了。惠嫔与端嫔忙围过来,端嫔见伤口已经沁出血来,忙拿自己的绢子替太后按住,惠嫔忙命人去取水来给太后净手,又命人快去取药来。
太后骂道:“这作死的畜生,真不识抬举。”惠嫔道:“就是因为太后平日对它恩宠有加,它才这样无法无天。”端嫔在一旁道:“皇额娘平日就是对人的心太实了,对人太好了,好得那起不识好歹的东西竟敢忘恩负义,猖狂得一时忘了形。”太后听了这句话,倒似是若有所思。传了御医来看了手伤,幸而并不要紧,又敷上了药,自然已经传得皇帝知晓,连忙过来请安,连太皇太后亦打发人来问。各宫里的主位,亦连忙前来问安。
到了黄昏时分,宫女方进来通传:“宁贵人来给太后请安了。”端嫔笑道:“可真便宜了她,晨昏定省,如今可又省了一头。”太后哼了一声,道:“叫她进来吧。”画珠已经进来,恭恭敬敬向太后请了安。太后素来待她极亲热,这时却只淡淡地说:“起来吧。”惠嫔却笑盈盈的道:“妹妹今儿的气色倒真是好,像这院子里的芍药花,又白又红又香。”端嫔道:“珠妹妹的气色当然好了,哪里像我们人老珠黄的。”
画珠笑道:“姐姐们都是风华正茂,太后更是正当盛年,就好比这牡丹花开得正好。旁的花花草草,哪里及得上万一?”太后这才笑了一声,道:“老都老喽,还将我比什么花儿朵儿。”端嫔笑道:“妹妹这张嘴就是讨人喜欢,怨不得哄得万岁爷对妹妹另眼相看,连万寿节也翻妹妹的牌子。可见在皇上心里,妹妹才是皇上最亲近的人。”画珠嘴角微微一动,终于忍住,只是默然。惠嫔向太后笑道:“您瞧端妹妹,仗着您老人家素来疼她,当着您的面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。”端嫔晕红了脸,嗔道:“太后知道我从来是口没遮拦,想到什么就说什么。”太后道:“这才是皇额娘的好孩子,心事都不瞒我。”
惠嫔又指了花与太后看,端嫔亦若无其事的赏起花来,一时说这个好,一时夸那个艳,过了片刻,太后微露倦色,说:“今儿乏了,你们去吧,明儿再来陪我说话就是了。”三人一齐告退出来,惠嫔住得远,便先走了。端嫔向画珠笑道:“还没给妹妹道喜。”画珠本就有几分生气,面带不豫的问:“道什么喜?”端嫔道:“皇上又新赏了妹妹好些东西,难道不该给妹妹道喜?”画珠笑道:“皇上今儿也在赏,明儿也在赏,我都不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。”端嫔听了,自然不是滋味,忍不住道:“妹妹,皇上待你好,大家全能瞧见。只可惜这宫里,从来花无百日红。”画珠听她语气不快,笑了一声,道:“姐姐素来是知道我的,因着姐姐一直照拂画珠,画珠感激姐姐,画珠得脸,其实也是姐姐一样得脸啊。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,姐姐若将画珠当了外人,画珠可就不敢再替姐姐分忧解难了。”
端嫔轻轻地咬一咬牙,过了半晌,终于笑了:“好妹妹,我逗你玩呢。你知道我是有口无心。”画珠也笑逐颜开,说:“姐姐,我也是和你闹着玩呢。”
画珠回到宫中,坐在那里只是生闷气,偏生宫女小吉儿替她斟茶,失手打破了茶碗,将她唬了一跳,她一腔怒气正好发作出来,随手拿了炕几上的犀拂劈头盖脸地就朝小吉儿打去,口里骂:“作死的小娼妇,成心想吓死我来着?我死了你们可都称心如意了!”另外的宫女们皆不敢劝,几个人都跪在地下。画珠却是越想越生气,下手越发使力,小吉儿被打得呜呜直哭,连声求饶:“主子,主子息怒,奴才再不敢了,再不敢了!”那犀拂小指来粗的湘妃竹柄,抽在人身上顿时一条条的红痕,小吉儿满头满脸被打的是伤,另一个宫女容香原和小吉儿要好,见打得实在是狠了,大着胆子劝道:“主子且消消气,主子自己的身子要紧,没得为个奴才气坏了,主子可仔细手疼。”
画珠犹发狠道:“我告诉你们,你们谁也别想翻到天上去,就算我死了,我作鬼也不能让你们舒坦了!”几个人皆苦苦相劝,正在此时,门外有人道:“哟,这是闹的哪一出啊?”跟着帘子一挑,进来位衣饰整洁的太监。画珠见是敬事房的大太监刘进忠,怔了一怔,容香忙接过犀拂去。画珠方才笑了一笑:“倒叫谙达见笑了,奴才不听话,我正教训着呢。”刘进忠打了个千儿,满脸笑容的道:“恭喜宁主子,今儿晚上,万岁爷又是翻的主子您的牌子。”画珠嘴角微微一动,似是欲语又止,刘进忠便道:“宁贵人,赶紧拾掇拾掇,预备侍候圣驾啊。”
容香连连向小吉儿使眼色,小吉儿这才躲出去了,容香忙上前来替画珠梳洗,刘进忠退出宫外相侯,同来的小太监不解地问:“刘谙达,旁的主子一听说翻牌子,都欢喜得不得了,怎么这宁贵人听说翻了牌子,倒是一脸的不快活?”
刘进忠嗤笑一声,道:“你们知道什么?”另一位小太监道:“谙达当着上差,自然比我们要知道得多,谙达不指点咱们,咱们还能指靠着谁呢?”刘进忠便笑道:“小猴儿崽子,算你小子会说话,这中间当然有缘故的--咱们当奴才的,最要紧的是什么?是知道上头的风向。在这宫里,同样是主子,是娘娘,可是得宠和不得宠,那可就是一个天上,一个地下了。我倒问问你们,如何看得出来哪位主子最得宠。”
小太监嘴快,道:“要照记档来看,宁贵人最得宠了,一个月三十天,万岁爷倒有二十天是翻她的牌子。赏她的东西也多,今儿也在赏,明儿也在赏。宫里都说,连新近得宠的良贵人,也夺不了宁贵人的风头。”刘进忠哈哈一笑,道:“光看记档能明白个屁。”小太监听他话里有话,便一味的缠着他,但刘进忠露了这么一下子,却再也不肯说了。
待他们回到乾清宫,梁九功正领着人正等在暖阁之外,见他们送了画珠进来,便双掌互击,四名小监便上前来,接过包裹着画珠的锦被去,梁九功将嘴一努,他们便将画珠送入大殿之后的围房。梁九功这才返身进了暖阁,皇帝盘膝坐在炕上看折子,梁九功悄悄上前,替换下侍候笔墨的小太监,觑见皇帝稍稍顿笔,便道:“已经起更了,请万岁爷的示下,万岁爷是就歇着呢,还是往储秀宫去?”
皇帝想了一想,道:“就歇着吧。”梁九功“嗻”了一声,问:“那奴才打发人去接良主子?”皇帝道:“如今战事正紧,只怕夜里又有折子来,她这几日老歇不好,今儿就不接她过来了,且让她安安心心睡一觉。”梁九功赔笑道:“每日里万岁爷若是不过去,便必打发人接她过来的,今儿要是不去,主子必要记挂着。上回万岁爷召见大臣,会议了一整夜,结果主子等到后半夜里才睡下,后来万岁爷知道了,将奴才一顿好骂,奴才可不敢忘了教训。”皇帝便道:“偏你有许多啰嗦。”虽这样说,随手却摘下腰上的荷包,道:“拿这个去给她,就说是朕说的,叫她今日早些睡。”又叮嘱道:“她是有身子的人,叫她不必磕头谢恩了。”
按例接到御赏之物,皆要面北磕头谢恩,故而皇帝特意这样叮嘱,梁九功捧着荷包,“嗻”了一声,退出来亲自送往储秀宫。待得他回来时,皇帝的折子亦瞧得差不多了,见到他便问:“她说了什么没有?”梁九功道:“主子并没有说旁的话,只命奴才请万岁爷也早些安置。”皇帝点一点头,说:“朕也倦了,就歇着吧。”梁九功击掌命人进来,侍候皇帝安置,因这日轮到魏珠守夜,梁九功率人一一检点了门窗,最后才退出去。
方退出暖阁,却见小太监小和子正等在那里,见着他,便如见着救星一般,悄悄地对他道:“围房里的宁贵人闹着要见万岁爷呢。”梁九功道:“告诉她万岁爷歇下了,有话明天再回奏吧。”小和子哭丧着脸道:“宁贵人发了脾气,又哭又闹,谁劝就骂谁,她还怀着龙种呢,咱们可不敢去拉她。”梁九功恨声道:“一帮无用的蠢材。”话虽这样说,到底怕闹出事来,于是跟着他往后面围房里去见画珠。
老远便见到围房之外,几名小太监在门口缩头缩脑,见着梁九功,纷纷的垂手侍立,梁九功呵斥道:“都什么时辰了,还不去睡?只管在这里杵着,等着赏板子不成?”小太监忙不迭都退走了,梁九功踏进房内,只见地下狼藉一片,连茶壶茶杯都摔了,画珠坐在炕上抱膝流泪。梁九功却请了个安,道:“夜深了,奴才请宁贵人早些歇着。”
画珠猛然抬起头来,直直的盯着他,一双眼睛虽然又红又肿,灯下只觉目光中寒意凛冽:“我要见皇上。”梁九功道:“回主子的话,万岁爷已经歇着了。”画珠却失了常态,连声音都变了调子:“万岁爷歇着了,那他翻我的牌子作什么?”梁九功微微一笑,慢吞吞的道:“宁主子不妨拿这话去问万岁爷,奴才可不敢乱猜测万岁爷的意思。”画珠冷笑道:“打量着我傻么?他只管拿我来顶缸,我凭什么要枉担了这个虚名。”说到这里,眼泪不禁又流了下来。
梁九功赔笑道:“宁主子向来聪明,怎么今儿反倒说起傻话来,您犯这样的糊涂不打紧,可这三更半夜,夜深人静的,您这么嚷嚷,搁着外人听见了,您可多没体面。”画珠身体剧烈的颤抖着,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,梁九功道:“跟万岁爷撕破脸面,宁主子您有什么好处?您还是安心歇着吧,万岁爷早歇下了,您闹也没有用。”
画珠热泪滚滚,哭道:“我要见皇上,我什么都不要,我只要见皇上。”
梁九功道:“宁主子,您怎么就不明白呢。万岁爷待您,已经是恩宠有加了,后宫里的主子们谁不想日日见到万岁爷,不独您一个儿。不过就是让您睡了几夜围房,现下万岁爷可是处处优待着主子您,吃的用的,一应儿皆是最好的分子,隔三岔五的另有赏赐,后宫里其他的主子们,眼红您还来不及呢,您干吗要和这福气过不去?”
画珠怔怔的只是流泪,梁九功见她不再吵嚷,便道:“您还是早些歇着吧,看哭肿了眼睛,明儿可见不了人了。”画珠闻言,果然慢慢的拿绢子拭了眼泪,梁九功便道:“奴才告退了。”打了个千儿,便欲退出去。画珠却道:“梁谙达,我有一句话请教您。”
梁九功忙道:“不敢当。”画珠眼中幽幽闪着光,声音里透着森冷的寒意:“求谙达让我死也做个明白鬼--皇上到底是不是因为琳琅?”
梁九功哟了一声,满脸堆笑,道:“宁主子,可不兴说这样不吉利的词儿,您还怀着身子,将来诞育了小格格、小阿哥,您的福气还在后头呢,可不兴说那个字。”
画珠死死的盯着他,问:“我只问你,是不是因为琳琅?”
梁九功道:“宁贵人这话奴才听不明白,奴才劝宁贵人别胡思乱想,好生将养着身子才是。”画珠冷笑一声,答:“我自然会好好将养着身子。”梁九功不再多说,告退出来。走到门外,招手叫过小和子,嘱咐道:“好生侍候着,留意夜里的动静,如果出了事,别怪我一顿板子打死你们算完。”小和子连连应是,梁九功又问:“宁贵人宫里是哪几个人在侍候?”小和子道:“这可记不得,要去查档。”梁九功道:“明儿打发人去回安嫔,就说我说的,听说宁贵人宫里几个使唤的人太笨,老是惹得贵人生气,请安嫔将他们都打发去别处,另外挑人来侍候宁贵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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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十五章 脉脉斜阳(一) 字数:5045
燕归花谢,早因循、又过清明。是一般风景,两样心情。犹记碧桃影里、誓三生。乌丝阑纸娇红篆,历历春星。道休孤密约,鉴取深盟。语罢一丝香露、湿银屏。
——纳兰容若《踏莎行》
因着天气一日暖和过一日,琳琅精神一日比一日倦怠,锦秋便劝道:“这会子已经是申末时分,主子才歇了午觉起来,不如奴才陪主子去宜主子那里坐坐,说一会儿话,回来再用膳。”琳琅记得太医的嘱咐,要她平日里多散散,不可思虑太过,于是便也答应了。天气渐热,园子里翠柳繁花,百花开到极盛,却渐渐有颓唐之势。锦秋陪着她慢慢看了一回花,又逗了一回鸟,不知不觉走得远了,时值黄昏,起了微微的东风,吹在人身上颇有几分凉意。锦秋便道:“这风吹在人身上寒浸浸的,要不奴才去给主子拿件氅衣来。”琳琅道:“也好,顺便将里屋炕桌上那匣子里的花样子也拿来,原是我答应描了给宜主子的,刚才出来偏生又忘了。”锦秋便答应着去了,琳琅因见假山之下那一带芍药开得正好,斜阳余晖之下如锦如霞,一时贪看住了,顺脚随着青石蹬子一路走了下去。
其实天色渐晚,各宫里正传膳,园中寂静并无人行,只见群鸟归林,各处神鸦啊啊有声。琳琅看了一回花,回头又见落霞正映在宫墙之上,如浸如染,绚红如血,她顺着石蹬子走着,不觉转到了假山之后。这里本有一所小小两间屋子,原是专管打扫花园的花匠们放置锄锹畚箕之属的仓房所在,极是幽僻,素日甚少有人来。她见走得远了,怕锦秋回来寻不着自己,正待顺路返回去,忽听那山墙之外有女子的声音嘤嘤的哭泣。跟着有人劝道:“咱们做奴才的,挨打受骂,那又有什么法子。”
琳琅料想必是有宫女受了委屈,故而躲在这里向同伴哭诉,心下不以为意,正待要走开,忽听那人哭道:“她的心也忒狠毒了,怨不得良主子那条命都几乎送在她手里。”琳琅听到这句话,宛若晴天里一个霹雳,不知不觉就怔在那里。但听另一个声音呵斥道:“你可别犯糊涂了,这话也是胡乱说得的?”先前哭的那人似是被吓住了,过了半晌,才道:“好姐姐,我也只给你一个人说。那日端主子来瞧她,我在窗户外头听得的,原是她和良主子都还在乾清宫的时候,她和端主子商议好了,做下什么圈套陷害良主子,叫万岁爷恼了良主子,将良主子赶出了乾清宫,这才有后来的事。”哭道:“她一直疑心我听着了什么,借机总是又打又骂,如今我被放出来种花,她还不放过我,硬诬我偷了她的镯子,要赶我出去,好姐姐,我可该怎么办。”
另一人道:“快别说了,这样无凭无据的事情,谁敢信你,都只当你是胡说罢了。你快快将这事给忘了,忘得一干二净,我也只当从来没听说过。要叫别人听见,这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祸。”那人似被吓住了,只是嘤嘤的哭着。琳琅身上寒一阵,热一阵,风扑在身上,便如害着大病一样,手足一阵阵只是发冷,过了好一阵子,才有力气转身往回走去。她脚下虚浮,慢慢走了好半晌,才随着假山走下来,一路走到了青石板的宫道上。锦秋正在那里满面焦灼的东张西望,见着她便如得了凤凰一般,道:“主子往哪里去了,可叫奴才好找,园子里人少,连个问的人都没寻着,眼瞧着天色都黑下来了,可急死奴才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将手里的氅衣抖开,替琳琅穿上,一时触到她的手,唬了一跳:“主子的手怎么这样冷冰冰的,可别是受了凉寒。”琳琅轻轻摇一摇头,锦秋见她脸上半分血色都没有,心里害怕,道:“天晚了,要不奴才先侍候主子回去,明儿再去长春宫吧。”琳琅并不答话,随着青石板的大路,慢慢的往回走。锦秋搀扶着她,心里只是七上八下。
待回到储秀宫中,天色已晚,碧落正招呼了小太监传灯,灯下骤然见着琳琅进来,一张面孔雪白,神魂不属的样子,碧落亦唬了一跳,忙忙上前来侍候,拿热毛巾把子擦过脸,又问:“主子可饿了,可想用点什么?”琳琅轻轻摇一摇头,道:“我倦了,想歪一歪。”碧落见她声气不同寻常,忙收拾了炕上,服侍她睡下。又命小宫女进来,将地下的大鼎里换了安息香,这才蹑手蹑脚的走出去,寻着锦秋,劈面就问:“我的小祖宗,你引主子到哪里去了?梁谙达千交待,万嘱咐,你全都当成耳旁风?我告诉你,你倘若是不想活了,可别连累着大家伙儿。”锦秋几乎要哭出来,道:“并没有往哪里去,就是说去宜主子那里坐坐,走到园子里,主子叫我回来拿氅衣和花样子,我拿了回去,半晌就没寻见主子,过了好一阵子,才瞧见主子从假山那头下来,便是这样子了。”
碧落道:“你竟敢将主子一个人撂在园子里头,万一冲撞上什么,你担当得起吗?”锦秋道:“我也是一时没想的周全,原说快去快回的,不过一盏茶的功夫,而且平日里园子里人来人往的,总觉得不打紧的。”碧落恨声道:“不打紧?你瞧瞧主子的样子,这还叫不打紧?看让万岁爷知道了,梁谙达能饶得了谁。”锦秋又怕又悔,抽泣着道:“我也不是成心,谁知道就那么一会儿功夫,就出了差池……”碧落见她这样子,也不好再埋怨。又怕琳琅有事叫自己,只得返身进去。
碧落坐在小杌子上,见琳琅一动不动睡在那里,心里只是害怕。等起了更,乾清宫的小太监悄悄的来回:“万岁爷就过来了,请主子预备接驾。”碧落不敢说实话,只得进去炕前,轻声唤了声:“主子。”只见琳琅眸子清炯炯的望着帐顶,原来并未曾睡着,见她来,只说:“我什么都不想吃。”碧落只得道:“那主子可觉得好些了?乾清宫说万岁爷就过来,若是主子身上不爽快,奴才就打发人去回万岁爷。”琳琅知道若是回了皇帝,必要害得他着急,若不亲来瞧自己,必又打发人来,总之是不安心,于是挣扎着坐起来,道:“不,不用。”说:“将镜子拿来我看看。”
碧落忙拿了镜子过来,琳琅照了一照,只觉得脸颊上皆是绯红的,倒比方才有了些颜色,又命锦秋进来替自己梳头,方收拾好了,皇帝已经到了。
皇帝的心情倒甚好,就着灯望一望她的脸上,说:“你今儿精神像是不错。”琳琅含笑道:“我睡了大半晌,适才又歪了一会儿,这会子倒饿了。”皇帝道:“朕也饿了,今儿有南边贡来的糟鹌鹑,我已经打发人给你的小厨房送去了,叫他们配上粥,咱们一块儿吃。”
碧落便率人收拾了炕桌,又侍候皇帝宽了外头的衣裳,在炕上坐了,琳琅打横陪着他,一时小厨房送了细粥来,八样小菜,糟鹌鹑、五绺鸡丝、胭脂鹅脯、炸春卷、熏干丝、风腌果子狸、熏肘花小肚、油盐炒枸杞芽儿,另外配了四样点心,倒是满满一桌子。琳琅就着油盐炒枸杞芽儿,勉强吃了半碗粥,只觉得口中发苦,再咽不下去,就搁了筷子。皇帝因见她双颊鲜红,说道:“是不是吃得发了热,可别脱衣裳,看回头招了风。”一面说,一面搁下筷子,摸了摸她的手,不禁脸上就变了颜色:“怎么这样滚烫?”琳琅也觉得身上无力,连肌肤都是焦痛的,知道自己只怕是在发热,勉强笑道:“我真是不中用,大抵是后半晌起来吹了风,受了凉。”
皇帝一面命人去传太医,一面就打发她躺下。碧落等人早着了忙,忙上来侍候,皇帝道:“你们如今当差也太不用心了,主子病了还不知道,可见有多糊涂。”琳琅道:“不怨她们,我也是这会子才有些觉得。”皇帝一直等到太医传来,又开了方子,看着她吃下药去,这么一折腾,已经是二更天的功夫了。皇帝心中着急,嘴上却安慰她道:“不打紧,太医说只是受了风寒,吃一剂药就好了。”琳琅勉强笑道:“我这会子也觉得身上松快了些,皇上还是回乾清宫去早些歇着吧,明儿还得上朝呢。”
皇帝也知自己在这里,必然令她不能安睡,便道:“也好,你且养着,我先回去。”走至门口,终究不忍,回过头来,却见她正望着自己,眼中泪光盈然,见他回头,忙仓促转过脸去。皇帝便返身回来,握了她的手,低声道:“你今儿是怎么了?”她似乎悚然回过神来,眼睛里依旧是那种惶然惊惧的神气,嘴里却答非所问:“这夜里真安静。”皇帝爱怜万分,说道:“可不是累着了,如今不比往日,你要替我好好保重自己才是。”她心底微微一热,抬起头来见皇帝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,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眸,明亮而深沉,她不由自主转开脸去,低低地道:“我害怕……”皇帝只觉得她声音里略带惶恐,竟在微微发颤,着实可怜,情不自禁将她揽入怀中,说道:“别怕,我都布置好了,她们自顾不暇,料来不能分神跟你过不去。再说有皇祖母在,她答应过我要护你周全。”只觉得她鬓发间幽香馥郁,楚楚可怜。却不想她轻轻叹了口气,说:“琳琅不是害怕那些。”皇帝不由唔了一声,问:“那你是怕什么?”
她的声音更加低下去,几乎微不可闻:“我不知道。”皇帝听她语气凄凉无助,自己从来未曾见过她这样子,心中爱怜,说:“有我在,你什么都不必怕。”桌上点着红烛结了烛花,火焰跳动,璨然大放光明,旋即黯然失色,跳了一跳,复又明亮,终不似以前那样光亮照人。她低声道:“你瞧这蜡烛,结了烛花燃得太亮,就会差点熄掉。”皇帝听她语意里隐约有几分凄凉,念及她所受之种种苦楚,心中更是难过。随手抽下她发间一枝碧玉钗,将烛光剔亮,说:“这世上万事你俱不用怕,万事皆有我替你担当。”她眼中依稀闪着淡薄的雾气,声音渐渐低下去:“红颜未老恩先断--”皇帝一腔话语,不由都噎在那里,过了半晌,方才道:“你原是这样以为。”她终于抬起头来,他的眉头微皱,眉心里便拧成川字,她缓缓道:“琳琅其实与后宫诸人无异,我怕失宠,怕你不理我,怕你冷落,怕你不高兴。怕老,怕病,怕死……怕……再也见不着你。”
皇帝眉头缓缓舒展开来,唇际漾起笑意。两人相依相偎良久,她低声道:“只咱们两个人在这里,就像是在做梦一样。”皇帝心底不知为何泛起一丝酸楚,口中道:“怎么说是做梦,你身上不好,可别说这样的话。我打算过了,待得天下大定,我要将西苑、南苑、北海子全连起来,修一座大园子起来。到了那时候,咱们就上园子里住去,可以不必理会宫里那些规矩,咱们两个人在一块儿。”她嗯了一声,皇帝又道:“京里暑气重,你素来怕热,到时我在关外挑个地方,也盖园子起来,等每年进了六月,我就带你出关去避暑,行围猎鹿。咱们的日子长久着呢。”
又劝慰她良久,方才亲自打发她睡下,终于出来。碧落率着人皆在外头预备送驾,一时皇帝上了肩舆,一溜八盏宫灯簇拥了御驾,回乾清宫去。梁九功随在后头,转身向碧落招了招手,碧落只得上前来,梁九功道:“你也来,万岁爷有话问你。”
碧落便随在后头,跟着皇帝回了乾清宫,皇帝换了衣裳,在炕上坐了,碧落静静的跪在那里,却不敢做声,皇帝默然良久,方才道:“太医的话,你也听见了。朕平日是怎么嘱咐你们的?”碧落连连磕头,道:“奴才该死。”皇帝淡然道:“太医说你们主子是受了极大的惊吓,以致心神不属,风邪入脉,万幸没有动到胎气。你老老实实的告诉朕,你们主子是遇上了什么人,还是遇上了什么事。”碧落无奈,只得将锦秋的话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,道:“奴才们实实不知道,奴才已经狠狠责骂锦秋,她急的也只会哭,求万岁爷明察。”梁九功便去传了锦秋来,皇帝问过,果然实情如此,并无人知晓。皇帝沉吟片刻,道:“园子里冷清,不定是撞上了什么,总归是因为跟的人少的缘故,此后你们主子出去,必要着两个人跟着,你们主子待你们不薄,你们也要尽心尽力的侍候。”碧落与锦秋皆磕头称是,皇帝便命她们回去了。梁九功上来侍候皇帝安置,皇帝嘱咐他道:“你挑一个得力的人去储秀宫小厨房当差,凡是良贵人的一应饮食,都要特别仔细侍候。”梁九功“嗻”了一声,皇帝淡然道:“朕倒要好生瞧着,看谁敢再算计朕的人。”
琳琅吃了几剂药,终于一日日调养起来,皇帝这才放了心。梁九功派去储秀宫的人叫张五宝,原在御膳房当差,最精于饮馔之道,为人又极踏实勤勉。凡是琳琅入口之物,不论是茶水点心,还是早晚二膳,皆先由他细细尝过。这日琳琅去了景仁宫给佟贵妃请安,宫里只留下几个不相干的小太监,大家便奉承着张五宝,与他在直房里喝茶,央他讲些御膳房的掌故来听。正在闲话的当儿,一名宫女走进来,手里提着雕漆食盒,笑道:“各位谙达宽坐。”张五宝原识得她,便赶着她的名儿叫:“晓晴妹妹,今儿怎么得空到这里来?是不是端嫔打发你来的?”晓晴捞了辫梢在手里,笑道:“谁是你的妹妹?如今我可不在端主子那里,眼下分派我去了延禧宫里当差呢。”将食盒交给张五宝,道:“这个是桃仁馅山药糕,我们宁主子说良贵人素来爱吃这个,所以送来给良主子尝尝新。”
各宫里皆有小厨房,妃嫔相互馈赠吃食,原也寻常,张五宝并没有在意,便接了过去,口里说:“有劳有劳,替我们主子多谢宁贵人。”又留晓晴吃茶,晓晴道:“我可不像你们这样轻闲,主子还打发我往别处去送糕呢。”
滺悠書擝 荃汶子坂越渎

正文 第十五章 脉脉斜阳(二) 字数:4395
待得晓晴走后,张五宝打开食盒看了一看,见盒中果然是一大盘新蒸的桃仁馅山药糕,几名小太监便笑道:“闻着真是喷鼻的香,怪馋人的。平日里只说尝膳尝膳,主子吃什么好东西,谙达您总得先尝了,可真是天下头一份的好差事。”张五宝笑骂道:“你们以为尝膳是好玩的差事么?出了半点差池,那可是要掉脑袋的。”
一时将糕收了,待得琳琅回来,碧落果然命传点心,小厨房便预备了建莲红枣汤、糖蒸酥酪并那桃仁馅山药糕,张五宝用清水漱了口,一样样的尝过。每尝过一样,便再漱一次口。等尝到桃仁馅山药糕,忽觉得微有苦味,隐约夹杂着一种辛香之气。心下暗暗诧异,不敢马虎,又拿了一块,掰开了桃仁馅,对着亮光细看了好一会儿,方又再细细的放在口里嚼了。碧落见了他的举止,知道事情有异,不觉一颗心都提了起来,张五宝的脸色沉下来,对碧落道:“打发人去回梁谙达,这糕里有毛病。”
梁九功行事最是利落,立刻命传了太医院当值的李太医进来,李太医掰开了糕馅子,细细的拿手指碾开,又闻了气味,细细的尝了味道,知道兹事体大,不敢隐瞒,对梁九功道:“谙达,依下官看,这桃仁里头似搀了一味中药红花,到底是与不是,还要待下官与同事公议。”梁九功道:“李大人,这红花是味什么药?”李太医道:“红花别名草红、刺红花、杜红花、金红花,如果红花配桃仁,破血祛瘀之力更甚,通经散瘀而止痛,治妇人各种淤血病症,经闭,癥瘕,难产,死胎,产后恶露不行,民间亦有用此方堕胎的。”梁九功倒吸了一口凉气,立刻命人连盒子带糕一块儿封了。一面亲自去回禀皇帝,一面打发人去回禀佟贵妃,佟贵妃正在病中,听说出了这样的事情,大是震惊,立刻命安嫔打发人将送糕的宫女晓晴看管起来。
皇帝自然震怒非常:“前明宫中秽乱,故此等事层出不穷,本朝自入关以来宫闱清严,简直是闻所未闻。此事朕听着就觉得脏了朕的耳朵,你告诉佟贵妃,叫她依律处置。不管是谁的指使,得都替朕查得清楚,朕绝不容六宫之中有此等阴毒之人。”梁九功便亲自去回禀了佟贵妃。
偏生这几日佟贵妃犯了旧疾,一直在吃药调养,只得将此事依旧交待安嫔去办。安嫔不忿画珠已久,听到这样的事情,哪有不雷厉风行的,立时带了人去延禧宫。
未至垂花门口,已经瞧见画珠领着阖宫的宫女太监站在宫门之外,安嫔笑吟吟道:“哟,好容易得空来陪妹妹说几句,倒劳贵人妹妹出来接我,真是不敢当,不敢当。”画珠冷笑一声,道:“原来姐姐是来陪我说话的,我瞧这阵仗,还以为姐姐是率人来拿我的。”安嫔笑道:“妹妹又没做亏心事,怎么会以为我是来拿人的?”画珠道:“才刚打发两个人来,二话不说,绑了我的宫女就走,我倒要问问你,皇上是不是有旨意,要褫夺我的贵人位份,或者是干脆三尺白绫子赐我一个了断?”
安嫔心里一动,笑道:“妹妹猜得不错,万岁爷有旨意。”便面南站了,道:“传万岁爷口谕。”画珠怔了一怔,只得由宫女搀扶着,面北跪了下来,安嫔慢条斯理的道:“万岁爷说,叫宁贵人明白回话,钦此。”画珠只得忍气吞声,磕头谢恩。安嫔道:“妹妹不必气恼,姐姐只是奉了旨意,来问妹妹几句话,妹妹只要老实答了,万岁爷自有明鉴。”画珠冷笑道:“我老实答了,你们肯信么?”安嫔微微一笑,道:“我肯不肯信都不要紧,只要万岁爷肯信妹妹就成。”画珠听了此句,忽然怔怔地流下泪来,安嫔道:“站在这里像是什么样子呢,还请妹妹进去说话吧。”画珠拭一拭眼泪,仿佛一下子镇定下来,挺直了身子,神色自若的扶着宫女转身进到宫中去。
待进了殿中,安嫔居中坐了,便道:“请问宁贵人,今儿晌午是不是打发宫女晓晴送给良贵人一盘桃仁馅的山药糕?”画珠道:“是又怎么样?”安嫔微微一笑,道:“那再请问宁贵人,那山药糕的馅里,除了桃仁,宁贵人还叫人搁上了什么好东西?”画珠连声冷笑:“我道是什么泼天大祸,原来是为了那盘山药糕。不过是我厨房里新做了一些,想起她原先爱吃这个,打发人送了她一盘。不独送了她,还送了佟贵妃、端嫔、德嫔、荣嫔,难道说我这糕里头倒搁了毒药不成?”
安嫔笑道:“太医可没说里头搁了毒药,太医只说,里头搁的是堕胎药。”
画珠听了此话,宛若半空里一个焦雷,好半晌说不出话来,末了方才喃喃道:“原来如此……”抬起头来,厉声道:“不是我做的,我并不知情。”安嫔坐在那里,翘起水葱似的手指,打量尾指上套的金护甲上嵌着殷红如血的珊瑚珠子,闲闲地道:“妹妹此时当然要说不知情了,换作是我,也要推个一干二净啊,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祸。”画珠连连冷笑,道:“你想要落井下石,坐实了我这罪名,没这么容易。皇上英明睿智,断不会被你们蒙蔽了去。”安嫔抽出肋下的绢子,拭一拭鼻翼上擦的粉,说道:“知道皇上往日里待你好,可惜这回连皇上也不能徇情私饶了你。”起身吩咐左右道:“好生侍候宁贵人,贵人还怀着皇上的血脉呢,若有个闪失,你们可担当不起。”
那些宫女太监早已经跪了一地,安嫔便道:“这里的人统统不留了,关到北五所去听侯发落,我另外再派人来侍候贵人。从即日起,延禧宫不许人进出,更不许往外传递东西,一切再听佟贵妃懿旨。”她说一句,延禧宫的首领太监便“嗻”一声,最后她一离开延禧宫,便将宫女太监全部带走,另外派了四名精奇嬷嬷来,名为侍候,实为监视,将画珠软禁起来。
安嫔去向佟贵妃复命,到了景仁宫方知佟贵妃给太后请安去了,忙忙又赶过去。佟贵妃是先往慈宁宫太皇太后处去了,方才转过来,故而安嫔至太后宫外,远远只见数人簇拥着一乘舆轿过来,正是佟贵妃的舆轿,忙亲自上前侍候佟贵妃下了舆轿,早有人打起帘子,佟贵妃知太后无事喜在暖阁里歪着,所以扶着宫女,缓步进了暖阁,果见太后坐在炕上,嗒嗒的吸着水烟。她与安嫔请下安去,太后叹了一口气,说:“起来吧。”她谢恩未毕,已经忍不住连声咳嗽,太后忙命人赐坐,却并不理睬安嫔,安嫔只得站着侍候。佟贵妃明知太后叫自己过来是何缘由,待咳喘着缓过气来,道:“因连日身上不好,没有挣扎着过来给皇额娘请安,还请皇额娘见谅。”
太后撂下烟袋,自有宫女奉上茶来,太后却没有接,只微微皱着眉说:“我都知道,你一直三灾八难的,后宫里的事又多,额娘知道你是有心无力。”顿了一顿,问:“画珠的事,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
佟贵妃见她问及,只得道:“此事是安妹妹处置,我也只知是宁贵人身边的宫女,已经认了罪。”太后见她并不知道首尾,只得转脸对安嫔道:“听说宁贵人叫你给关起来了,到底是怎么一回事。”
安嫔便将事情首尾原原本本讲了一遍,太后听说李太医说糕点馅子里竟夹着堕胎药,只觉得太阳穴突突乱跳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
安嫔道:“这等阴狠恶毒的行事,历来为太皇太后和太后所厌弃。宁贵人素蒙圣眷,没想到竟敢谋算皇嗣,实实是罪大恶极。臣妾不敢擅专,奉了贵妃的懿旨,与荣嫔、德嫔、宜嫔、端嫔几位姐姐商议后,才命人将她暂时看管起来。如何处置,正要请太后示下。”
暖阁中极静,只听铜漏滴下,泠泠的一声。佟贵妃坐在太后近前,只听她呼吸急促,两眼直勾勾的盯着自己,忙道:“皇额娘别生气,您身子骨要紧。”安嫔也道:“太后不必为了这样忘恩负义的小人,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。”
太后久久不说话,最后才问:“你们打算如何处置?”
安嫔道:“事关重大,还要请太后示下。不过祖宗家法……”稍稍一顿,道:“是留不得的。是否株连亲族,就看太后的恩典了。”谋害皇嗣,乃十恶不赦之大罪,以律例当处以极刑,并株连九族。太后只觉烦躁莫名,道:“人命关天,你口口声声说她谋害皇嗣,难道画珠肚子里的不是皇上的血脉?”
佟贵妃听说要人性命,心下早就惴惴不安,亦道:“皇额娘说的是,事关重大,总得等皇上决断,请了圣旨才好发落。”
安嫔不由抿嘴一笑,道:“虽然宁贵人现在身怀有孕,可她半分也不替肚子里的孩子积德,竟敢谋害皇嗣,十恶不赦,料想皇上亦只能依着祖宗家法处置。”
太后冷冷道:“皇帝素来爱重宁贵人,等弄清了来龙去脉,你们再讲祖宗家法也不迟。”
安嫔道:“皇上素来处事严明,从不挟私偏袒。依臣妾愚见,妄测圣意必也遵祖宗家法行事。”话音方落,只听“砰”一声,却是太后将手中的茶碗重重撂在炕桌上。唬得佟贵妃连忙站起来了,英嬷嬷忙道:“太后,宁贵人有负皇恩,着实可恶,您别气坏了身子。”太后被她这么一提醒,才缓缓道:“总之此事等皇帝决断吧。”
佟贵妃恭声应“是”,她是副后身份,位份最高,虽在病中,但六宫事务名义上仍是她署理,她既然遵懿旨,安嫔只得缄然。
皇帝这日在慈宁宫用过晚膳,方去向太后请安。方至宫门,英嬷嬷已经率人迎出来,她是积年的老嬷嬷,见驾只请了个双安,悄声道:“万岁爷,太后一直说心口痛,这会子歪着呢。”
皇帝迟疑了一下,说:“那我明儿再来给太后请安。”只听暖阁里太后的声音问:“是皇帝在外头?快进来。”皇帝便答道:“是儿子。”进了暖阁,只见太后斜倚在大迎枕上,脸上倒并无病容,见着他,含笑问:“你来了。”皇帝倒规规矩矩行了请安礼,太后命人赐了坐,皇帝道:“太后圣躬违合,儿子这就命人去传太医。”太后道:“不过是身上有些不耐烦,歪一会子也就好了。有桩事情,我想想就生气--那可是你心爱的人。”
皇帝听她说自己心爱的人,心中不由微微一跳,赔笑道:“皇额娘,六宫之中,儿子向来一视同仁,自觉并无偏袒。”太后不觉略带失望之色,道:“连你也这么说?那画珠这孩子是没得救了?”
皇帝听她提到画珠,才知道是自己想错了,一颗心不由顿时放下了。旋即道:“宁贵人的事,儿子还在命人追查,待查得清楚,再向太后回奏。”皇帝行事素来敏捷干脆,从太后宫中出来后即起驾去景仁宫。佟贵妃病得甚重,勉强出来接驾。皇帝见她弱不禁风,心下可怜。说:“你还是歪着吧,别强撑着立规矩了。”佟贵妃谢了恩,终究只是半倚半坐,皇帝与她说了些闲话,倒是佟贵妃忍不住,道:“宁贵人之事如何处置,还请皇上示下。”稍一迟疑,又说:“太后的意思,宁贵人素得皇上爱重……”
皇帝道:“国有国法,家有家规,这六宫之中,你们哪一个人朕不爱重?”语气一转:“只是朕觉得此事蹊跷,朕自问待她不薄,她不应有怨怼之心,且明知事发之后,她脱不了干系,如何还要做这样的蠢事。”佟贵妃素知皇帝心思缜密,必会起疑心,当下便道:“臣妾也是如此想,皇上待宁贵人情深义重,她竟然罔顾天恩,行此大逆不道之事,着实令人费解。”皇帝说:“那个送糕的宫女,你再命人细细审问明白。”
佟贵妃怕皇帝见疑,当下便命人去传了宫女晓晴来,语气严厉的吩咐身边的嬷嬷:“此事关系重大,你们仔细拷问,她若有半点含糊,就传杖。你们要不替我问个明白,也不必来见我了。”她素来待下人宽和,这样厉言警告是未曾有过的事,嬷嬷们皆悚然惊畏,连声应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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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十六章 此身良苦(一) 字数:3517
而今才道当时错,心绪凄迷。红泪偷垂,满眼春风百事非。情知此后来无计,强说欢期。一别如斯,落尽犁花月又西。
——纳兰容若《采桑子》
那些精奇嬷嬷,平日里专理六宫琐事,最是精明能干,并不比外朝的刑名逊色,既然有贵妃懿旨许用刑,更是精神百倍。连夜严审,至第二日晌午,方问出了端倪。佟贵妃看了招认的供词,一口气换不过来,促声急咳。宫女们忙上来侍候,好容易待得咳喘稍定,她微微喘息:“我……我去乾清宫面见皇上。”
皇帝却不在乾清宫,下朝后直接去了慈宁宫。佟贵妃只得又往慈宁宫去,方下了舆轿,崔邦吉已经率人迎出来,先给佟贵妃请了安,低声道:“贵主子来的不巧,太皇太后正歇晌午觉呢。”佟贵妃不由停下脚步,问:“那皇上呢?”崔邦吉怔了一下,立刻笑道:“万岁爷在东头暖阁里看折子呢。”佟贵妃便往东暖阁里去,崔邦吉却抢上一步,在槛外朗声道:“万岁爷,贵主子给您请安来了。”这才打起帘子。
琳琅本立在大案前抄《金刚经》,听到崔邦吉通传,忙搁下笔迎上前来,先给佟贵妃行了礼。佟贵妃不想在这里见着她,倒是意外,不及多想。皇帝本坐在西首炕上看折子,见她进来,皇帝倒下炕来亲手搀了她一把,说:“你既病着,有什么事打发人来回一声就是了,何必还挣扎着过来。”
佟贵妃初进暖阁见了这情形,虽见皇帝与琳琅相距十余丈,但此情此景便如寻常人家夫妻一般,竟未令人觉得于宫规君臣有碍。她忍不住心中泛起错综复杂的滋味,听皇帝如斯说,眼眶竟是一热。她自恃身份,勉力镇定,说:“药糕之事另有内情,臣妾不敢擅专,所以来回禀皇上。”又望了琳琅一眼,见她微垂螓首立在窗下。那窗纱明亮透进春光明媚,正映在琳琅脸上,虽非艳丽,但那一种娴静婉和,隐隐如美玉光华。耳中只听皇帝道:“你先坐下说话。”转脸对琳琅道:“去沏茶来。”
佟贵妃与他是中表之亲,如今中宫之位虚悬,皇帝虽无再行立后之意,但一直对她格外看顾,平日里相敬如宾,她到了此时方隐隐觉得,皇帝待她虽是敬重,这敬重里却总仿佛隔了一层。听他随意唤琳琅去倒茶,蓦然里觉得,在这暖阁之中,这个位份低下的贵人竟比自己这个贵妃,似乎与皇帝更为亲密,自己倒仿佛像是客人一般,心中怅然若失。
琳琅答应一声去了,佟贵妃定了定神,缓缓道:“事情倒真如皇上所说,另有蹊跷,那宫女招认,说是端嫔指使她攀污宁贵人,那味红花之药,亦是端嫔命人从宫外夹带进来。臣妾已经命人将夹带入宫私相传递药材的太监、宫女皆锁了起来,他们也都招认了。臣妾怕另生事端,已经命两名嬷嬷去陪伴端嫔,如何处置,还请皇上示下。”
皇帝缄默良久,佟贵妃见他眉头微蹙,眉宇间却恍惚有几分倦怠之意,她十四岁入侍宫中,与皇帝相处多年,甚少见他有这样的倦色,心下茫然不知所措。皇帝的声音倒还是如常平静:“审,定要审问清楚。你派人去问端嫔,朕哪里亏待了她,令她竟然如此阴狠下作。你跪安吧,朕乏了。”
琳琅端了茶盘进来,佟贵妃已经退出去了。她见皇帝倚在炕几之上,眼睛瞧着折子,那一枝上用紫毫搁在笔架上,笔头的朱砂已经渐渐涸了。她便轻轻唤了声:“皇上。”皇帝伸手握住她的手,微微叹了口气:“她们成日的算计,算计荣宠,算计我,算计旁人。这宫里,一日也不叫人清净。”
她就势半跪半坐在脚踏上,轻声道:“那是因为她们看重皇上,心里惦记皇上,所以才会去算计旁人。”皇帝唔了一声,问:“那你呢,你若是看重我,心里惦记我,是否也会算计我?”
她心里陡然一阵寒意涌起,见他目光清冽,直直的盯着自己,那一双瞳仁几乎黑得深不可测,她心中怦怦乱跳,几乎是本能般脱口道:“琳琅不敢。”皇帝却移开目光去,伸出手臂揽住她,轻声道:“我信你不会算计我,我信你。”
她心底一阵难以言喻的痛楚,皇帝的手微微有些发冷,轻而浅的呼吸拂过她的鬓边,她乌发浓密,碎发零乱的绒绒触动在耳畔。她想起小时候嬷嬷给自己梳头,无意间碎碎念叨:“这孩子的头发生得这样低。”后来才听人说,头发生的低便是福气少,果然的,这一生福薄命舛。到了如今,已然是身在万丈深渊里,举首再无生路,进退维谷,只是走得一步便算一步,心下无限哀凉,只不愿意抬起头。紫檀脚踏本就木质坚硬,她一动不动的半跪在那里,只是懒怠动弹。脚蜷得久了,酥酥的一阵麻意顺着膝头痹上来。皇帝却亦是不动,他腰际明黄佩带上系着荷包正垂在那炕沿,御用之物照例是绣龙纹,千针万线纳绣出狰狞鲜活。她不知为何有些怅然,就像是丢了极要紧的东西,却总也记不得是丢了什么一样,心里一片空落落的难过。
太皇太后歇了午觉起来,皇帝已经去了弘德殿。晌午后传茶点,琳琅照例侍候太皇太后吃茶。太皇太后论了茶砖的好坏,又说了几句旁的话,忽然问:“琳琅,此回药糕之事你怎么看。”琳琅微微一惊,忙道:“琳琅位份低微,不敢妄议六宫之事。况且此事由琳琅而起,如今牵涉众人,琳琅心中实实不安。”太皇太后微微一笑,说:“你的位份,我早就跟皇帝说过了,原本打算万寿节晋你为嫔位,偏生你一直病着。赶明儿挑个好日子,就叫内务府去记档。”琳琅听她误解,越发一惊,说道:“太皇太后,琳琅并无此意,太皇太后与皇上待琳琅的好,琳琅都明白,并不敢妄求旁的。”
太皇太后道:“好孩子,我知道你并不看重位份虚名,可是旁人看重这些,咱们就不能让她们给看轻了。皇帝是一国之君,在这六宫里,他愿意抬举谁,就应该抬举谁。咱们大清的天子,心里喜欢一个人,难道还要偷偷摸摸的不成?”
琳琅心下一片混乱,只见太皇太后含笑看着自己,眼角的浅浅淡纹,显出岁月沧桑,但那一双眼睛却并没有老去,光华流转似千尺深潭,深不可测,仿佛可以看进人心底深处去。她心下更是一种惶然的惊惧,勉强镇定下来,轻声道:“谢太皇太后恩典,琳琅知道您素来疼惜琳琅,只是琳琅出身卑贱,皇上对琳琅如此眷顾,已经是琳琅莫大的福气。太皇太后再赏赐这样的恩典,琳琅实实承受不起,求太皇太后体恤。”
太皇太后向苏茉尔笑道:“你瞧这孩子,晋她的位份,旁人求之不得,独独她像是惟恐避之不及。”转过脸对琳琅道:“你前儿做的什么花儿酪,我这会子怪想着的。”琳琅答:“不知太皇太后说的是不是芍药清露蒸奶酪?”太皇太后点头道:“就是这个。”琳琅便微笑道:“我这就去替老祖宗预备。”福了一福,方退了出去。
太皇太后注视她步态轻盈,退出了暖阁,脸上的微笑慢慢收敛了,缓缓对苏茉尔道:“她见事倒还算明白。”苏茉尔缄默不言,太皇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:“你还记不记得,那年福临要废黜皇后,另立董鄂氏为后,董鄂说的那一句话?”苏茉尔答道:“奴才当然记得,当时您还说过,能说出这句话,倒真是个心思玲珑剔透的人儿。先帝要立董鄂皇贵妃为后,皇贵妃却说:‘皇上欲置臣妾炭火其上?’”
太皇太后微微一笑:“她们百般算计,哪里知道在这后宫里,三千宠爱在一身,其实就好比架在那熊熊燃着的火堆上烤着。捧得越高,嫉妒的人就越多,自然就招惹祸事。”顿了一顿,说:“皇帝就是深知这一点,才使了这招‘移祸江东’,将那个宁贵人捧得高高儿的,好叫旁人全去留意她了。”
苏茉尔道:“皇上睿智过人。”
太皇太后又长长叹了一口气,淡然反问:“还谈什么睿智?竟然不惜以帝王之术驾驭臣工的手段来应对后宫,真是可哀可怒。”苏茉尔又缄默良久,方道:“万岁爷也是不得已,方出此下策。”
太皇太后道:“给她们一些教训也好,省得她们成日自作聪明,没得弄得这六宫里乌烟瘴气的。”脸上不由浮起忧色:“现如今叫我揪心的,就是玄烨这心太痴了。有好几回我眼瞅着,他明明瞧出琳琅是虚意承欢,却若无其事装成浑然不知。他如今竟然在自欺欺人,可见无力自拔已经到了何种地步。”
苏茉尔低声道:“这位卫主子,既不是要位份,又不是想争荣宠,她这又是何苦。”
太皇太后道:“我瞧这中间定还有咱们不知道的古怪,不过依我看,她如今倒只像想自保,这宫里想站住脚,并不容易,你不去惹人家,人家自会来惹你,尤其皇帝又撂不下她,她知道那些明枪暗箭躲不过,所以想着自保。”叹了口气:“这虽不是什么坏事,可迟早我那个痴心的傻孙儿会明白过来,等到连自欺欺人都不能的那一天,还保不齐是个什么情形。”
苏茉尔深知她的心思,忙道:“万岁爷素来果毅决断,必不会像先帝那样执迷不悟。”
太皇太后忽然轻松一笑:“我知道他不会像福临一样。”她身后窗中透出晌午后的春光明媚,照着她身上宝蓝福寿绣松鹤的妆花夹袍,织锦夹杂的金线泛起耀眼的光芒,她凝望着那灿烂的金光,慢条斯理伸手捋顺了襟前的流苏:“咱们也不能让他像福临一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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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十六章 此身良苦(二) 字数:6055
皇帝这一阵子听完进讲之后,皆是回慈宁宫陪太皇太后进些酒膳,再回乾清宫去。这日迟迟没有回来,太皇太后心生惦记,打发人去问,过了半晌回来道:“万岁爷去瞧端主子了。”
太皇太后哦了一声,像是有些感慨,说:“一日夫妻百日恩,去见一面也是应该。”转过脸来将手略抬,琳琅忙奉上茶碗,窗外斜晖脉脉,照进深广的殿里,光线便黯淡下来,四面苍茫暮色渐起,远处的宫殿笼在霭色中,西窗下日头一寸一寸沉下去。薄薄的并没有暖意,寒浸浸的倒凉得像秋天里了。她想着有句云:东风临夜冷于秋。原来古人的话,果然真切。
其实皇帝本不愿去见端嫔,还是佟贵妃亲自去请旨,说:“端嫔至今不肯认罪,每日只是喊冤。臣妾派人去问,她又什么都不肯说,只说要御前重审,臣妾还请皇上决断。”皇帝本来厌恶端嫔行事阴毒,听佟贵妃如此陈情,念及或许当真有所冤屈,终究还是去了。
端嫔仍居咸福宫,由两名精奇嬷嬷陪伴,形同软禁。御驾前呼后拥,自有人早早通传至咸福宫,端嫔只觉望眼欲穿,心中早就焦虑如焚。但见斜阳满院,其色如金,照在那影壁琉璃之上,刺眼夺目。至窗前望了一回,又望了一回,方听见敬事房太监“啪啪”的击掌声,外面宫女太监早跪了一地,她亦慌忙迎下台阶,那两名精奇嬷嬷,自是亦步亦趋的紧紧跟着。只见皇帝款步徐徐而至,端嫔勉强行礼如仪:“臣妾恭请圣安。”只说得臣妾二字,已经呜咽有声。待皇帝进殿内方坐下,她进来跪在炕前,只是嘤嘤而泣。皇帝本来预备她或是痛哭流涕,或是苦苦纠缠,倒不防她只是这样掩面饮泣,淡然道:“朕来了,你有什么冤屈就说,不必如此惺惺作态。”
端嫔哭道:“事到如今,臣妾百口莫辩,可臣妾实实冤枉,臣妾便是再糊涂,也不会去谋害皇上的子嗣。”皇帝心中厌烦,道:“那些宫女太监都招认了,你也不必再说。朕念在素日的情分,不追究你的家人便是了。”端嫔唬得脸色雪白,跪在当地身子只是微微发抖:“皇上,臣妾确是冤枉。那山药糕确实是臣妾一时鬼迷心窍,往里头搀了东西,又调包了给良贵人送去,不不,臣妾并没有往里头搀红花,臣妾只往里头搀了一些巴豆。臣妾一时糊涂,只是想嫁祸给宁贵人。只盼皇上一生气不理她了。可是臣妾真的是被人冤枉,皇上,臣妾纵然粉身碎骨,也不会去谋害皇嗣。”
皇帝听她颠三倒哭诉着,一时只觉真假难辨,沉吟不语。端嫔抽泣道:“臣妾罪该万死……如今臣妾都已从实禀明,还求皇上明查。臣妾自知罪大恶极,可是臣妾确实冤枉,臣妾如今百口莫辩,但求皇上明察。”连连碰头,只将额上都磕出血来。
皇帝淡然道:“朕当然要彻查,朕倒要好生瞧瞧,这栽赃陷害的人到底是谁。”
皇帝素来行事果决,旋即命人将传递药物进宫的宫女、太监,所有相干人等,在慎刑司严审。谁知就在当天半夜里,端嫔忽然自缢死了。皇帝下朝后方才知晓,于是亲自到慈宁宫向太皇太后回奏,太皇太后震怒非常,正巧宫女递上茶来,手不由一举,眼瞧着便要向地上掼去,忽然又慢慢将那茶碗放了下来。苏茉尔只见她鼻翕微动,知道是怒极了,一声不响,只跪在那里轻轻替她捶着腿。
皇帝倒是一脸的心平气和:“依孙儿看,只怕她是自个儿胆小,所以才寻了短见。她平日心性最是气高,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,或是一时想不开,也是有的。”太皇太后倒是极快的亦镇定下来,伸手端了那茶慢慢吃着。
皇帝又道:“依孙儿看,这事既然到了如此地步,不如先撂着,天长日久自然就显出来了。至于端嫔,想想也怪可怜的,不再追究她家里人就是了。”妃嫔在宫中自戕乃是大逆不道,势必要连坐亲眷。太皇太后明白他的意思,笑了一声,道:“难得你还知道可怜她,你既说不追究,那便饶过她家里人就是了。”
皇帝听了这句话,站起来恭声道:“想是孙儿哪里行事不周全,请皇祖母教训。”太皇太后注视他良久,皇帝的样子仍旧十分从容。太皇太后长长吁了口气,说:“我不教训你,你长大了,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见,是对是错,值不值得,你自己心里头明白就成了。”随手端过茶碗,慢慢的尝了一口:“你去吧,皇祖母乏了,想歇着了。”
皇帝于是行礼跪安,待得皇帝走后,太皇太后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,说:“苏茉尔,你即刻替我去办一件事。”苏茉尔“嗻”了一声,却并没有动弹,口里说:“您何必要逼着万岁爷这一步。”太皇太后轻叹了口气,说:“你也瞧见了,不是我逼他,而是他逼我。”凝望着手中那只明黄盖碗,慢慢的道:“事情既然已经到了如今的地步,咱们非得要弄明白这其中的深浅不可。”
却说这日纳兰方用了晌午饭,宫里忽来人传旨觐见,原本皇帝召见,并无定时定规,但晌午后皇帝总有进讲,此时召见殊为特例。他心中虽纳闷,但仍立时换了朝服入宫来,由太监领着去面圣。那太监引着他从夹道穿过,又穿过天街,一直走了许久,方停在了一处殿室前。那太监尖声细气道:“请大人稍候,回头进讲散了,万岁爷的御驾就过来。”
纳兰久在宫中当差,见这里是敬思殿,离后宫已经极近,不敢随意走动,因皇帝每日的进讲并无定时,有时君臣有兴,讲一两个时辰亦是有的。刚等了一会儿,忽然见一名小太监从廊下过来,趋前向他请了个安,却低声道:“请纳兰大人随奴才这边走。”纳兰以为是皇帝御前的小太监,忽又换了地方见驾,此事亦属寻常,没有多问便随他去了。
这一次却顺着夹道走了许久,一路俱是僻静之地,他心中方自起疑,那小太监忽然停住了脚,说:“到了,请大人就在此间稍候。”他举目四望,见四面柔柳生翠,啼鸟闲花,极是幽静,不远处即是赤色宫墙,四下里却寂无人声。此处他却从未来过,不由开口道:“敢问公公,这里却是何地。”那小太监却并不答话,微笑垂手打了个千儿便退走了,他心中越发疑惑,忽然听见不远处一个极清和的声音说道:“这里冷清清的,我倒觉得身上发冷,咱们还是回去吧。”
这一句话传入耳中,却不吝五雷轰顶,心中怦怦直跳,只是想:是她么?难道是她?真的是她么?竟然会是她么?本能就举目望去,可恨那树木枝叶葳蕤挡住了,看不真切。只见隐隐绰绰两个人影,他心下一片茫然失措,恰时风过,吹起那些柳条,便如惊鸿一瞥间,已经瞧见那玉色衣衫的女子,侧影姣好,眉目依稀却是再熟悉不过。只觉得轰一声,似乎脑中有什么东西炸开来,当下心中一窒,连呼吸都难以再续。
琳琅掠过鬓边碎发,觉得自己的手指触着脸上微凉,锦秋道:“才刚不说听说这会子进讲还没散呢,只怕还有阵子功夫。”琳琅正欲答话,忽然一抬头瞧见那柳树下有人,正痴痴地望着自己。她转脸这一望,却也痴在了当地。园中极静,只闻枝头啼莺婉转,风吹着她那袖子离了手腕,又伏贴下去,旋即又吹得飘起来……上用薄江绸料子,绣了繁密的花纹,那针脚却轻巧若无,按例旗装袖口只是七寸,绣花虽繁,颜色仍是极素淡……碧色丝线绣在玉色底上,浅浅波漪样的纹路……衣袖飘飘的拂着腕骨,若有若无的一点麻,旋即又落下去。她才觉得自己一颗心如那衣袖一般,起了又落,落了又起。
锦秋也已经瞧见树下立有陌生男子,喝问:“什么人?”
纳兰事出仓促,一时未能多想,眼前情形已经是失礼,再不能失仪。心中转过一千一万个念头,半晌才回过神来,木然而本能的行下礼去,心中如万箭相攒,痛楚难当。口中终究一字一字道出:“奴才……纳兰性德给卫主子请安。”
裕亲王福全正巧也进宫来给太皇太后请安,先陪着皇帝听了进讲。皇帝自去年开博学鸿儒科,取高才名士为侍读、侍讲、编修、检讨等官,每日在弘德殿做日课的进讲。皇帝素性好学,这日课却是从不中断。这一日新晋的翰林张英进讲《尚书》,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。皇帝倒是听得十分用心,福全也是耐着性子。待进讲已毕,梁九功趋前道:“请万岁爷示下,是这就起驾往慈宁宫,还是先用点心。”
皇帝瞧了瞧案上的西洋自鸣钟,说:“这会子皇祖母正歇午觉,咱们就先不过去吵扰她老人家。”梁九功便命人去传点心,皇帝见福全强打精神,说:“小时候咱们背书,你就是这样子,如今也没见进益半分。”福全笑道:“皇上从来是好学不倦,奴才却是望而却步。”皇帝道:“那时朕也顽劣,每日就盼下了学,便好去布库房里玩耍。”福全见皇帝今日似颇为郁郁不乐,便有意笑道:“福全当然记得,皇上年纪小,所以总是赢得少。”皇帝知道他有意窜掇起自己的兴致来,便笑道:“明明是你输得多。”福全道:“皇上还输给福全一只青头大蝈蝈呢,这会子又不认账了。”皇帝道:“本来是你输了,朕见你懊恼,才将那蝈蝈让给你。”
福全笑道:“那次明明是我赢了,皇上记错了。”一扯起幼时的旧账,皇帝却哑然失笑,道:“咱们今儿再比,看看是谁输谁赢。”福全正巴不得引得他高兴,当下道:“那与皇上今日再比过。”
皇帝本来心情不悦,到此时方才渐渐高兴起来,当下便换了衣裳,与福全一同去布库房。忽又想起一事来,嘱咐梁九功:“刚才说容若递牌子请安,你传他到布库房来见朕。”梁九功“嗻”了一声,回头命小太监去了,自己依旧率着近侍,不远不近的跟在皇帝后头。
皇帝兴致渐好,兼换了一身轻衣薄靴,与福全一路走来,忆起童年的趣事,自是谈笑风生。至布库房前,去传唤容若的小太监气吁吁的回来了,附耳悄声对梁九功说了几句话,偏偏皇帝一转脸看见了。皇帝对内侍素来严厉,呵斥道:“什么事鬼鬼祟祟?”
那小太监吓得“扑”跪在地上,磕了一个头却不敢做声,只拿眼角偷瞥梁九功。梁九功见瞒不过,趋前一步,轻声道:“万岁爷息怒……奴才回头就明白回奏主子。”福全最是机灵,见事有尴尬,急中生智,对皇帝道:“万岁爷,奴才向皇上告个假,奴才乞假去方便,奴才实在是……忍无可忍。”
按例见驾,皇帝不示意臣子跪安,臣子不能自行退出。福全陪皇帝这大半晌功夫,皇帝想必他确实是忍无可忍,忍不住笑道:“可别憋出毛病来,快去罢。”自有小太监引福全去了,皇帝唇角的笑意却渐渐淡了,问梁九功:“什么事?”
梁九功见周围皆是近侍的宫女太监,此事却不敢马虎,亦是附耳悄声向皇帝说了几句话,他这样悄声回奏,距离皇帝极近,却清晰的听着皇帝的呼吸之声,渐渐夹杂一丝紊乱,皇帝却是极力自持,调均了呼吸,面上并无半分喜怒显现出来,过了良久,却道:“此事不可让人知道。”
福全回来布库房中,那布库房本是极开阔的大敞厅,居中铺了厚毡,四五对布库斗得正热闹。皇帝居上而坐,梁九功侍立其侧,见他进来,却向他丢个眼色,他顺视线往下看去,梁九功的右手中指却轻轻搭在左手手腕上,这手势表明皇帝正生气,福全见皇帝脸色淡然,一动不动端然而坐,瞧不出什么端倪,只是那目光虽瞧着跳着“黄瓜架子”的布库,眼睛却是瞬也不瞬。他心中一咯噔,知道皇帝素来喜怒不愿形于色,惟纹丝不动若有所思时,已经是怒到了极处,只不知道为了什么事。
他又望了梁九功一眼,梁九功不易觉察的摇了摇头,示意与他无关,他虽然放下半颗心来,忽听小太监进来回话:“启禀万岁爷,纳兰大人传到。”
皇帝的眉头不易觉察的微微一蹙,旋即道:“叫他进来吧。”
纳兰恭敬行了见驾的大礼,皇帝淡然道:“起来吧。”问他:“递牌子请见,可有什么事要回奏?”纳兰闻言一怔,磕了一个头,正不知该如何答话,皇帝忽然一笑,对他说:“今儿倒凑巧,裕亲王也在这里,你正经应当去给裕亲王磕个头,他可是你的大媒人。”纳兰便去向福全行了礼,福全心中正是忐忑,忙亲手搀了起来。忽听皇帝道:“朕也没什么好赏你的,咱们来摔一场,你赢了,朕赐你为巴图鲁,你输了,今儿便不许回家,罚你去英武殿校一夜书。”福全听他虽是谐笑口吻,唇角亦含着笑,那眼中却殊无笑意。心中越发一紧,望了纳兰一眼,纳兰略一怔仲,便恭声道:“微臣遵旨。”
其时满洲入关未久,宗室王公以习练摔跤为乐。八旗子弟,无不自幼练习角力摔跤,满语称之为“布库”。朝廷便设有专门的善扑营,前身即是早年擒获权臣鳌拜的布库好手。皇帝少年时亦极喜此技,几乎每日必要练习布库,只是近几年平定三藩,军政渐繁,方才渐渐改为三五日一习,但依旧未曾撂下这功夫。纳兰素知皇帝善于布库,自己虽亦习之,却不曾与皇帝交过手,心中自然不安,已经打定了主意。
皇帝双掌一击,场中那些布库皆停下来,恭敬垂手退开,福全欲语又止,终究还是道:“皇上……”皇帝微笑道:“等朕跟容若比过,咱们再来较量。”梁九功忙上前来替皇帝宽去外面大衣裳,露出里面一身玄色薄紧短衣,纳兰也只得去换了短衣,先道:“奴才僭越。”方才下场来。
皇帝却是毫不留情,不等他跳起第二步,已经使出绊子,纳兰猝不防及,砰一声已经重重被皇帝摔在地上。四面的布库见皇帝这一摔干净利落,敏捷漂亮,不由轰然喝彩。纳兰起立道:“奴才输了。”
皇帝道:“这次是朕攻其不备,不算,咱们再来。”纳兰亦是幼习布库,功底不薄,与皇帝摔角,自然守得极严,两人周旋良久,皇帝终究瞧出破绽,一脚使出绊子,又将他重重摔在地上。纳兰只觉头晕目眩,只听四面采声如雷,他起身道:“微臣又输了。”
“你欺君罔上!”皇帝面色如被严霜,一字一顿的道:“你今儿若不将真本事显露出来,朕就问你大不敬之罪。”
纳兰悚然一惊,见皇帝目光如电,冷冷便如要看得穿透自己的身体一样,忍不住打了个激灵。等再行交手,防守得更加严密,只听自己与皇帝落足厚毡之上,沉闷有声,一颗心却跳得又急又快,四月里天气已经颇为暖和,这么一会子功夫,汗珠子已经冒出来,汗水痒痒的顺着脸颊往下淌。就像适才在园子里,那些柳叶拂过脸畔,微痒灼热,风里却是幽幽的清香。他微一失神,脚下陡然一突,只觉天旋地转,砰一声又已重重摔在地上,这一摔却比适才两次更重,只觉脑后一阵发麻,旋即钻心般的剧痛袭来,皇帝一肘却压在他颈中,使力奇猛,他瞬时窒息,皇帝却并不松手,反而越压越压,他透不过气来,本能用力挣扎,视线模糊里只见皇帝一双眼睛狠狠盯着自己,竟似要喷出火来,心中迷迷糊糊惊觉--难道竟是要扼死自己?
他用力想要挣脱,可是皇帝的手肘便似有千钧重,任凭他如何挣扎仍是死死压在那里,不曾松动半分。他只觉得血全涌进了脑子里,眼前阵阵发黑,两耳里响起嗡嗡的鸣声,再也透不出一丝气来,手中乱抓,却只拧住那地毡。就在要陷入那绝望黑寂的一刹那,忽听似是福全的声音大叫:“皇上!”
皇帝骤然回过神来,猛地一松手。纳兰乍然透过气来,连声咳嗽,大口大口吸着气,只觉脑后巨痛,颈中火辣辣的便似刚刚吞下去一块火炭,本能用手按在自己颈中,触手皮肉焦痛,只怕已经扼得青紫,半晌才缓过来。起身行礼,勉强笑道:“奴才已经尽了全力,却还是输了,请皇上责罚。”
皇帝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,接了梁九功递上的热手巾,匆匆拭了一把脸上的汗,唇际倒浮起一个微笑:“朕下手重了些,没伤着你吧?”纳兰答:“皇上对奴才已经是手下留情,奴才心里明白,还请皇上责罚。”
皇帝又微微一笑,道:“你又没犯错,朕为什么要责罚你?”却望也不曾望向他一眼,只说:“朕乏了,你跪安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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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十六章 此身良苦(三) 字数:3836
福全陪着皇帝往慈宁宫去,太皇太后才歇了午觉起来。祖孙三人用过点心,又说了好一阵子的话,福全方才跪安,皇帝也起身欲告退,太皇太后忽道:“你慢些走,我有话问你。”皇帝微微一怔,应个“是”,太皇太后却略一示意,暖阁内的太监宫女皆垂手退了下去,连崔邦吉亦退出去,苏茉尔随手就关上了门,依旧回转来侍立太皇太后身后。
暖阁里本有着向南一溜大玻璃窗子,极是透亮豁畅,太皇太后坐在炕上,那明亮的光线将映着头上点翠半钿,珠珞都在那光里透着润泽的亮光。太皇太后凝视着他,那目光令皇帝转开脸去,不知为何心里不安起来。
太皇太后却问:“今儿下午的进讲,讲了什么书?”皇帝答:“今儿张英讲的《尚书》。”太皇太后道:“你五岁进学,皇祖母这几个孙儿里头,你念书是最上心的。后来上书房的师傅教《大学》,你每日一字不落将生课默写出来,皇祖母欢喜极了,择其精要,让你每日必诵,你可还记得?”
皇帝见她目光炯炯,紧紧盯住自己,不得不答:“孙儿还记得。”
太皇太后又是一笑,道:“那就说给皇祖母听听。”
皇帝嘴角微微一沉,旋即抬起头来,缓缓道:“有国者不可以不慎,辟则为天下翏矣。”太皇太后问:“还有呢?”
“道得众则得国,失众则失国。”皇帝的声音平和,听不出任何涟漪:“此谓国不以利为利,以义为利也。”
太皇太后点一点头:“难为你还记得--有国者不可以不慎,你今儿这般行事,传出去宗室会怎么想?群臣会怎么想?言官会怎么想?你为什么不干脆扼死了那纳兰性德,我待要看你怎么向天下人交待!”语气陡然凛然:“堂堂大清的天子,跟臣子争风吃醋,竟然到动手相搏,你八岁践祚,十九年来险风恶浪,皇祖母瞧着你一一挺过来,到了今天,你竟然这样自暴自弃。”轻轻地摇一摇头:“玄烨,皇祖母这些年来苦口婆心,你都忘了么?”
皇帝屈膝跪下,低声道:“孙儿不敢忘,孙儿以后必不会了。”
太皇太后沉声道:“你根本忘不了!”抽出大迎枕下铺的三尺黄绫子,随手往地上一掷,那绫子极轻薄,飘飘拂拂在半空里展开来,像是晴天碧空极遥处一缕柔云,无声无息落在地上。太皇太后吩咐苏茉尔道:“拿去给琳琅,就说是我赏她。”皇帝如五雷轰顶,见苏茉尔答应着去拾,情急之下一手将苏茉尔推个趔趄,已经将那黄绫紧紧攥住,叫了一声:“皇祖母”,忽然惊觉来龙去脉,犹未肯信,喃喃自语:“是您--原来是您。”
皇帝紧紧攥着那条黄绫,只是纹丝不动,过了良久,声音又冷又涩:“皇祖母为何要逼我。”太皇太后语气森冷:“为何?你竟反问我为何--昨儿夜里,慎刑司的关庆喜向你回奏了什么,皇祖母并不想知道。你半夜打发梁九功去了一趟咸福宫,他奉了你的口谕,去干了些什么,皇祖母也并不想知道。皇祖母就想知道一件事,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?你这样痴心的一力回护她,她可会领你的情?而不是得意于自己欺瞒哄骗,将堂堂的大清天子玩弄于股掌之上?”
皇帝脸色苍白,叫了一声:“皇祖母。”
太皇太后话句里透着无尽的沉痛:“玄烨啊玄烨,你为了一个女人,一再失态,如今竟然为了徇私情,逼迫无辜,置家法国法于罔顾。”皇帝背心里早生出一身冷汗,道:“昨夜之事是孙儿拿的主意,孙儿行事糊涂,与旁人并不相干,求皇祖母责罚孙儿。且端嫔算不得无辜,还望皇祖母明察。”太皇太后目光如炬,直直的盯着他:“不论怎么说,端嫔罪不至死。你还说与旁人并不相干?嘿,你可真是痴心,她若不做出这样的事来,用得着你替她杀人灭口?”皇帝听到杀人灭口四个字,身子微微一动,伏身又磕了一个头。
太皇太后柔声道:“好孩子,你还记不记得,小时候你臂上生了疽疮,痛得厉害,每日发着高热不退,吃了那样多的药,总是不见好。是御医用刀将皮肉生生划开,你年纪那样小,却硬是一声都没有哭,眼瞧着那御医替你挤净脓血,后来疮口才能结痂痊愈。”轻轻执起皇帝的手:“皇祖母一切都是为你好,听皇祖母的话,这就打发她去吧。”
皇帝心中大恸,仰起脸来:“皇祖母,她不是玄烨的疽疮,她是玄烨的命。皇祖母断不能要了孙儿的命去。”
太皇太后望着他,眼中无限怜惜:“你好糊涂。起先皇祖母不知道--汉人有句话,强扭的瓜不甜。咱们满洲人也有句话,长白山上的天鹰与吉林乌拉(满语,松花江)里的鱼儿,那是不会一块儿飞的。”伸出手搀了皇帝起来,叫他在自己身边坐下,依旧执着他的手,缓缓地道:“她心里既然有别人,任你对她再好,她心里也难得有你,你怎么还是这样执迷不悟。后宫妃嫔这样多,人人都巴望着你的宠爱,你何必要这样自苦。”
皇帝道:“后宫妃嫔虽多,只有她明白孙儿,只有她知道孙儿要什么。”
太皇太后忽然一笑,问:“那她呢?你可明白她?你可知道她要什么?”对苏茉尔道:“叫碧落进来。”
碧落进来,因是日日见驾的人,只屈膝请了个双安。太皇太后问她:“卫主子平日里都喜欢做些什么?”碧落想了想,说:“主子平日里,不过是读书写字,做些针线活计。奴才将主子这几日读的书,还有针黹箧子都取来了。”
言毕将些书册并针线箧都呈上,太皇太后见那些书册是几本诗词,并一些佛经,只淡淡扫了一眼,皇帝却瞧见那箧内一只荷包绣工精巧,底下穿着明黄穗子,便知是给自己做的,想起昔日还是在乾清宫时,她曾经说起要给自己绣一只荷包,这是满洲旧俗,新婚的妻子,过门之后是要给夫君绣荷包,以证百年好合,必定如意。后来这荷包没有做完,却叫种种事端给耽搁了。皇帝此时见着,心中触动前情,只觉得凄楚难言。太皇太后伸手将那荷包拿起,对碧落道:“这之前的事儿,你从头给你们万岁爷讲一遍。”碧落道:“那天主子从贵主子那里回来,就像是很伤心的样子。奴才听见她说,想要个孩子。”皇帝本就心思杂乱,听到这句话,心中一震。只听碧落道:“万岁爷的万寿节,奴才原说,请主子绣完了这荷包权作贺礼,主子再三的不肯,巴巴儿的写了一幅字,又巴巴儿的打发奴才送去。”太皇太后问:“是幅什么字?”
碧落赔笑道:“奴才不识字,再说是给万岁爷的寿礼,奴才更不敢打开看。奴才亲手交给梁谙达,就回去了。主子写了些什么,奴才不知道。”太皇太后就道:“你下去吧。”
皇帝坐在那里,只是默不作声,太皇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,说:“她写了幅什么字,碧落不知道,我也不曾知道。可我敢说,你就是为她这幅字,心甘情愿自欺欺人!如今你难道还不明白,她何尝有过半分真心待你?她不过是在保全自己,是在替自己前途打算--她想要个孩子,也只不过为着这宫里的妃嫔,若没个孩子,就是终身没有依傍。为了保全她自己,她不惜亦去谋算他人。她一丝一毫都没有指望你的心思,她从来未曾想过要倚仗你过一辈子,她从来不曾信过你。她明知你待她一片赤诚,她竟然就是用这赤诚将你玩弄于股掌之上!”
太皇太后又道:“若是旁的事情,一百件一千件皇祖母都依你,可是你看,你这样放不下,她终归是你梗在心上的一根刺,时时刻刻都会让你乱了心神。你让纳兰性德去管上驷院,打发得他远远儿的,可是今儿你还是差点扼死了他。他是谁?他是咱们朝中重臣明珠的长子,你心中存着私怨,岂不叫臣子寒心?你一向对后宫一视同仁,可是如今一出了事情,你就乱了方寸,竟不惜为她杀人灭口,逼迫无辜。你为了她,一而再,再而三的犯糊涂。旁人犯了糊涂不打紧,咱们大清的基业,可容不得你有半分糊涂心思。”
太皇太后轻轻吁了口气:“刮骨疗伤,壮士断腕。长痛不如短痛,你是咱们满洲顶天立地的男儿,更是大清的皇帝,万民的天子,更要拿得起,放得下。就让皇祖母替你了结这桩心事。”
皇帝心下一片哀凉,手中的黄绫子攥得久了,汗濡湿了潮潮的腻在掌心,怔怔瞧着窗外的斜阳,照在廊前如锦繁花上,那些芍药开得正盛,殷红如胭脂的花瓣让那金色的余晖映着,越发如火欲燃,灼痛人的视线。耳中只听到太皇太后轻柔如水的声音:“好孩子,皇祖母知道你心里难过,赫舍里氏去的时候,你也是那样难过,可日子一久,不也是渐渐忘了。这六宫里,有的是花儿一样漂亮的人,再不然,三年一次的秀女大挑,满蒙汉军八旗里,什么样的美人,什么样的才女,咱们全都可以挑了来做妃子。”
皇帝终于开了口,声音却是飘忽的,像是极远的人隔着空谷说话,隐约似在天边:“那样多的人,她不是最美,也不是最好,甚至她不曾以诚相待,甚至她算计我,可是皇祖母,孙儿没有法子,孙儿今日才明白皇阿玛当日对董鄂皇贵妃的心思,孙儿断不能眼睁睁瞧着她去死。”
太皇太后只觉太阳穴突突乱跳,额上青筋迸起老高,扬手便欲一掌掴上去。见他双眼望着自己,眼底痛楚、凄凉、无奈相织成一片绝望,心底最深处怦然一动,忽然忆起许久许久以前,久得像是在前世了。也曾有人这样眼睁睁瞧着自己,也曾有人这样对自己说:“她不是最美,也不是最好,我知道她不曾以诚相待,我甚至明知她算计我,可是我没有法子。”那样狂热的眼神,那样灼热的痴缠,心里最最隐蔽的角落里,永远却是记得。谁也不曾知道她辜负过什么,谁也不曾知道那个人待她的种种好--可是她辜负了,这一世都辜负了。
她的手缓而无力的垂下去,慢慢的垂下去,缓缓的抚摸着皇帝的脸庞,轻声道:“皇祖母不逼你,你自幼就知道分寸,小时候你抽烟,皇祖母只是提了一提,你就戒掉了。你得答应皇祖母,慢慢将她忘掉,忘得一干二净,忘得如同从来不曾遇上她。”
皇帝沉默良久,终于道:“孙儿答应皇祖母--竭尽全力而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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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尾声 浓华如梦 字数:4329
谢家庭院残更立,燕宿雕梁。月度银墙,不辨花丛哪瓣香。此情已自成追忆,零落鸳鸯。雨歇微凉,十一年前梦一场。
——纳兰容若《采桑子》
琳琅自见到纳兰,虽然不过仓促之间,便及时避走。虽由锦秋扶着,可是一路走来,心中思绪纷杂,却没有一个念头能想得明白,只是神思恍惚。走过御花园,远远却瞧见三四个太监提携着些箱笼铺盖之属,及至近前才瞧见为首的正是咸福宫当差的小林。见了她忙垂手行礼,琳琅只点一点头罢了。正待走开,忽见他们所携之物中有一个翠钿妆奁匣子样式别致,十分眼熟,猛然想起正是不久前太后赏给端嫔的,那日端嫔特意拿给佟贵妃瞧过,颇有炫耀之意,自己那日恰巧亦在景仁宫,所以见过。不由诧异道:“这像是端嫔的东西--你们这是拿到哪里去?”
小林磕了一个头,含含糊糊道:“回主子话,端嫔没了。”
琳琅吃了一惊,半晌说不出话来,过了许久方才喃喃反问:“没了?”小林道:“昨儿夜里突然生了急病,还没来得及传召太医就没了。刚刚已经回了贵主子,贵主子听见说是绞肠痧,倒叹了好几声。依规矩这些个东西都不能留了,所以奴才们拿到西场子去焚掉。”
琳琅震骇莫名,脱口问:“那皇上怎么说?”小林道:“还没打发人去回万岁爷呢。”琳琅这才自察失言,勉强一笑,说:“那你们去吧。”小林“嗻”了一声,领着人自去了。琳琅立在那里,远远瞧着他们在绿柳红花间越走越远,渐渐远得瞧不分明了。那下午晌的太阳本是极暖,她背心里出了微汗,一丝丝的微风扑上来,犹带那花草的清淡香气,却叫人觉得寒意侵骨。
锦秋虽隐约觉得事有蹊跷,但未多想,侍候着琳琅回到储秀宫。因不见了碧落,琳琅问:“碧落呢?”小宫女回道:“慈宁宫打发人来叫去了,去了好一会子了,大约就快回来了吧。”琳琅立在那里,过了半晌方轻轻“哦”了一声,小宫女打起帘子,她慢慢转过身进屋子里去。锦秋见她至炕上坐下,倒仿佛想着什么心事一般,以后是适才撞见了外臣,后又听说端嫔的事,受了些惊吓。正自心里七上八下,隔窗瞧见碧落回来了,忙悄悄的出去对她道:“主子才刚还问你回来了没有呢。”因琳琅素来宽和,从来不肯颐气指使,所以碧落以为必是有要事嘱咐,连忙进屋里去,却见琳琅坐在炕上怔怔地出神,见她进来于是抬起头来,脸色平和如常,只问:“太皇太后叫了你去,有什么吩咐?”
碧落赔笑道:“太皇太后不过白问了几句家常话。”琳琅哦了一声,慢慢的转过脸去,看半天的晚霞映着那斜阳正落下去,让赤色的宫墙挡住了,再也瞧不见了。她便起身说:“我有样东西给你。”
碧落跟了她进了里间,看她取钥匙开了箱子,取出两只檀香木的大匣子,一一打开来,殿中光线晦暗,碧落只觉眼前豁然一亮,满目珠光,那匣子里头有几对玻璃翠的镯子,水头十足,皆碧沉沉如一泓静水,好几块大如鸽卵的红宝石映着数粒猫眼,莹莹的流转出赤色光芒,夹杂着祖母绿,白玉、东珠更是不计其数--那东珠皆是上用之物,粒粒一般大小,颗颗浑圆均称,淡淡的珠辉竟映得人眉宇间隐隐光华流动,还有些珠翠首饰,皆是精致至极。她在宫中多年,从来未见过如此多的珍宝,她知这位主子深受圣眷,皇帝隔几日必有所赠,却没想到手头竟然有这样价值连城的积蓄。琳琅轻轻叹了口气,说:“这些个东西,都是素日里皇上赏的。我素来不爱这些,留着也无用,你和锦秋一人一匣拿去吧。锦秋人虽好,但是定力不够,耳根子又软,若此时叫她见着,欢喜之下难保不喜形于色。这些赏赐都不曾记档,若叫旁人知晓,难免会生祸端。你素来持重,替她收着,她再过两日就该放出宫去了,到时再给了她,也不枉你们两个跟我一场。”
碧落只叫得一声:“主子。”琳琅指了一指底下箱子,又道:“那里头都是些字画,也是皇上素日里赏的。虽有几部宋书,几幅薛稷、蔡邕、赵佶的字,还有几卷崔子西、王凝、阎次于--画院里的画如今少了,虽值几个银子,你们要来却也无用,替我留给家里人,也算是个念想。”
碧落骇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,琳琅从箱底里拿出一个青绫面子的包袱,缓缓打开来,这一次却似是绣活,打开来原是十二幅条屏,每幅皆是字画相配,碧落见那针脚细密灵动,硬着头皮赔笑道:“主子这手针线功底真好。”琳琅缓缓地道:“这个叫惠绣--皇上见我喜欢,特意打发人在江南寻着这个--倒是让曹大人费了些功夫。只说是个大家女子,在闺阁中无事间绣来,只是这世间无多了。”
碧落听她语意哀凉,不敢多想,连忙赔笑问:“原是个女子绣出来的,凭她是什么样的大家小姐,再叫她绣一幅就是了,怎么说不多了?”琳琅伸手缓缓抚过那针脚,怅然低声道:“那绣花的人已经不在了。”
碧落听了心中直是忽悠一沉,瞧这情形不好,正不知如何答话,锦秋却喜不自胜的来回禀:“主子,皇上来了。”
琳琅神色只是寻常样子,并无意外之色。碧落只顾着慌慌张张收拾,倒是锦秋上前来替她抿一抿头发,只听遥遥的击掌声,前导的太监已经进了院门。她迎出去接驾,皇帝倒是亲手搀了她一把。梁九功使个眼色,那些太监宫女皆退出去,连锦秋与碧落都回避了。
皇帝倒还像平常一样,含笑问:“你在做什么呢?”
她唇边似恍惚绽开一抹笑意,却是答非所问:“琳琅有一件事想求皇上。”皇帝唔了一声,道:“你先说来我听。”她微仰起脸来凝望皇帝,家常褚色倭缎团福的衣裳,惟衣领与翻袖用明黄,衣袖皆用赤色线绣龙纹,那样细的绣线,隐约的一脉,渐隐进明黄色缎子里去,如渗透了的血色一样。又如记忆里某日晨起,天欲明未明的时候,隔着帐子朦胧瞧见一缕红烛的余光。
她忽然忆起极久远的以前,仿佛也是一个春夜里,自己独自坐在灯下织补。小小一盏油灯照得双眼发涩,夜静到了极处,隐约听见虫声唧唧。风凉而软,吹得帐幕微微掀起,那灯光便又忽忽闪闪。头垂得久了,颈中只是酸麻难耐,仍是全心全意的忙着手里的衣裳,一丝一缕,极细极细的分得开来,横的经,纵的纬……妆花龙纹……那衣袍夹杂有陌生的香气。
如今这样淡淡的香气已经是再熟悉不过,氤氲在皇帝的袍袖之间,她忽然觉得一阵虚弱的恐惧,皇帝见她眸光如水,在晦暗的殿室里也如能照人,忽然间就黯淡下去,如小小的,烛火的残烬。不由问:“你这是怎么了?适才不是说有事要我答应你?”
她本是半跪半坐在脚踏上,将脸依偎在他的衣袍下摆,听得他发问,身子震动了一下,又过了良久,方才轻声开口说道:“琳琅想求皇上,倘若有一日琳琅死了,皇上不可以伤心。”皇帝只觉得彻骨的寒意从心底翻涌出来,勉强笑道:“好端端的,怎么说起这样的话,咱们的将来还长远着呢。”
琳琅“嗯”了一声,轻声道:“我不过说着顽罢了。”皇帝道:“这样的事怎么可以说着顽,满门获罪可不是顽的。”妃嫔如果自戕,比宫人自戕更是大不敬,皇帝怕她起了轻生之意,有意放重了口气,她沉默片刻,说道:“琳琅知道分寸。”
皇帝转过脸去,只不敢瞧着她的眼睛,说道:“只是太皇太后这几日身子不爽,想静静养着,你每日不必过去侍候了。”她忽然微微一笑,说道:“皇上的发辫乱了,我替皇上梳头吧。”皇帝心里难过到了极处,却含笑答应了一声。她去取了梳子来,将皇帝辫梢上的明黄穗子、金八宝坠角一一解下来,慢慢打散了头发,皇帝盘膝坐在那里,觉得那犀角梳齿浅浅的划过发间,她的手似在微微发抖,终是不忍回过头去,只作不知。
因要视朝,皇帝卯时即起身,司衾尚衣的太监宫女侍候他起身,穿了衣裳,洗过了脸,又用青盐漱过口,方捧上莲子茶来。皇帝只吃了一口就撂下了,又转身去看,琳琅裹着一幅杏黄绫被子向里睡着,一动不动,显是沉睡未醒,那乌亮如瀑布似的长发铺在枕上,如流云迤逦。他伸出手去,终究是忍住了,转身出了暖阁,方跨出门槛,又回过头去,只见她仍是沉沉好睡,那杏黄原是极暖的颜色,烛火下看去,只是模糊而温暖的一团晕影,他垂下视线去,身上是朝服,明黄袖和披领,衣身、袖子、披领都绣金龙,天子方才许用的服制,至尊无上。
他终于掉过脸去,梁九功瞧见他出来,连忙上前来侍候。
“万岁爷起驾啦……”
步辇稳稳的抬起,一溜宫灯簇拥着御辇,寂静无声的宫墙夹道,只听得见近侍太监们薄底靴轻快的步声。极远的殿宇之外,半天皆是绚烂的晨曦,那样变幻流离的颜色,橙红、橘黄、嫣红、醉紫、绯粉……泼彩飞翠浓得就像是要顺着天空流下来。前呼后拥的步辇已经出了乾清门,广阔深远的天街已经出现在眼前,远远可以望见气势恢宏保和、中和、太和三殿。那飞檐在晨曦中伸展出雄浑的弧线,如同最桀骜的海东青舒展开双翼。
梁九功不时偷瞥皇帝的脸色,见他慢慢闭上眼睛,红日初升,那明媚的朝霞照在他微蹙的眉心上,心中不禁隐隐担心,皇帝倒是极快的睁开双眼来,神色如常的说:“叫起吧。”
琳琅至辰末时分才起身,锦秋上来侍候穿衣,含笑道:“主子好睡,奴才侍候主子这么久,没见主子睡得这样沉。”
琳琅嗯了一声,问:“皇上走了?”
锦秋道:“万岁爷卯初就起身上朝去了,这会子只怕要散朝了,过会子必会来瞧主子。”
琳琅又嗯了一声,见炕上还铺着明黄褥子,因皇帝每日过来,所以预备着他起坐用的。便吩咐锦秋:“将这个收拾起来,回头交库里去。”锦秋微愕,道:“回头皇上来了--”
琳琅说:“皇上不会来了。”自顾自开了妆奁,底下原来有暗格。里头一张芙蓉色的薛涛笺,打开来瞧,再熟悉不过的字迹:“蓬莱院闭天台女,画堂昼寝人无语。抛枕翠云光,绣衣闻异香。潜来珠锁动,惊觉银屏梦。脸慢笑盈盈,相看无限情。”皇帝的字迹本就清竣飘逸,那薛涛笺为数百年精心收藏之物,他又用唐墨写就,极是精致风流,底下并无落款,只钤有“体元主人”的小玺,她想起还是在乾清宫当差的时候,只她独个儿在御前,他忽然伸手递给她这个。她冒贸然打开来看,只窘得恨不得地遁。他却撂下了笔,在御案后头无声而笑。时方初冬,熏笼里焚着百合香,暖洋洋的融融如春。
他悄声道:“今儿中午我再瞧你去。”
她极力地正色:“奴才不敢,那是犯规矩的。”
他笑道:“你瞧这词可就成了佳话。”
她窘到了极处,只得端然道:“后主是昏君,皇上不是昏君。”
皇帝仍是笑着,停了一停,悄声道:“那么我今儿算是昏君最后一次罢。”
她命锦秋点了蜡烛来,伸手将那笺在烛上点燃了,眼睁睁瞧着火苗渐渐舔蚀,芙蓉色的笺一寸一寸被火焰吞噬,终于尽数化为灰烬。她举头望向帘外,明晃晃的日头,晚春天气,渐渐的热起来。庭院里寂无人声,只有晴丝在阳光下偶然一闪,若断若续。幼时读过那样多的诗词,寂寞空庭春欲晚,梨花满地不开门。这一生还这样漫长,可是已经结束了。
 
正文 碎片 字数:6490
看到下面一位MM要求,我就贴过来。一些零乱的片断,有些是从字纸篓里翻出来的。
狗血的片断,写时也抱着写着玩的心态,大家看过就看过,算作是一笑罢了。
《闻喜》
方是初夏,天气颇有暑意了,石榴花已经开得略显颓残,花瓣锦簇的外端,有些地方已经发了黑,那花本就灼红如火,这一点黑,直如焚到尽处的灰烬,无端端的夹在翠色的叶间,格外分明。李德全本来就没好气,叫过专管花儿匠的太监鲁奉年,指着那石榴就训斥:“你瞧瞧,你好生瞧瞧这是什么?连花都开焦了,也不晓得拾掇?你们成日大米白面的吃着,自己个儿的差事,怎么就不肯上心?回头要是万岁爷瞅见了,失了咱们的脸面,看不传大板子打折你们的狗腿!”
他是总管太监,宫中自各处首领太监以下,无不听从他的差遣,鲁奉年被训得唯唯喏喏,忙带了人去收拾,等皇帝歇了午觉起来,乾清宫外的一溜儿石榴花盆早已经全被挪走,换上了数只景德蓝大缸,里头种的新荷方自舒卷,亭亭的翠色,令人眼前一亮。
皇帝见着那荷叶方只寻常团扇大小,鲜翠欲滴,不由伫足玩赏,荷下水中照例养着几尾金鱼,清波如碧,翠叶如盖,红鱼悠游,李德全见他负手看鱼,忙道:“这下午晌的日头毒,奴才命人拿伞来,替万岁爷遮一遮。”皇帝头也未抬,只说:“不用。”见阳光照着水极透彻,那鱼在里面,若半空来去,直如柳河东所言:“皆若空游无所依。日光下彻,影布石上,然不动;尔远逝,往来翕忽。”正看到出神处,忽听李德全低声道:“奴才有一事,回奏万岁爷。”
皇帝唔了一声,依旧望着那倏忽来去的金鱼,随口道:“你说吧。”
李德全想了一想,还是先请了个安,口气也有意放轻快了:“奴才给万岁爷道喜,太医院的刘大人刚刚去替卫主子请了脉,说是卫主子有喜了。”
这句话本来极长,他说的又快,皇帝仿佛乍然没有听清楚,眼睛直直的盯着那缸里的鱼,过了半晌,突兀的转过脸来,那太阳正照在脸上,白花花的极刺眼,李德全瞧不出他脸上的神色是高兴还是不高兴,正在惴惴不安时,皇帝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最要紧的事情来,蓦然掉头就往外走。
李德全唬了一跳,连忙赶上去,见皇帝步子极快,心中纳闷,只来得及向身后的太监丢个眼色,气吁吁先追上去。连声叫“万岁爷”,皇帝只是不答腔,步子却是越走越快,日常的仪仗近侍这才远远追随出来,皇帝径直出了隆福门,从夹道往北转去,一直走到翊坤宫外,近侍的太监方执着仪仗追上了,李德全早已经是一身大汗,眼瞧着前面的宫墙,如赤色巨龙,连绵向北,他心里已经明白过来,只紧紧跟在皇帝后头。
从体和殿往西一转,一座殿宇已经近在眼前,皇帝一鼓作气疾步走至此间,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,猛然一抬头瞧见殿前所悬满汉相璧的匾额,突然脚下一滞,就立在了那里,止步不前。李德全忙道:“奴才打发人进去请主子出来接驾。”
皇帝默不作声,过了片刻,却慢慢转过身来。李德全微感诧异,可是知道皇帝的性子,不敢驳问,皇帝那神色倒还是寻常,只是眉目略有疲乏之意,像是适才一阵疾走累着了,又像是若有所思,其时日过晌午,夹道间宫墙高耸,极是荫翳凉爽,李德全见皇帝脸上全是汗,忙命近侍取了手巾来奉与皇帝。
皇帝心不在焉的拭了脸,拿着那手巾,倒似有千钧重,过了好一会子,才缓缓撂下,侍候巾栉的太监忙接了过去。皇帝慢慢往回走去,只是来时走得极快,回去时许是累着了,踱着步子,却是一步缓似一步。四处原本都是静悄悄的,唯闻远处一只新蝉嘶鸣,知了知了若断若续的叫着。
皇帝走回乾清宫,依旧进了东暖阁里,方坐下来,随手捡了御案上一本书来打开,却是昨日方呈进、英武殿新刻的曲集,他随手捡起那一本,偏偏是《汉宫秋》,那一页正是第三折,目光掠过字间:“他、他、他,伤心辞汉主;我、我、我,携手上河梁。他部从入穷荒;我銮舆返咸阳。返咸阳,过宫墙;过宫墙,绕回廊;绕回廊,近椒房;近椒房,月昏黄;月昏黄,夜生凉;夜生凉,泣寒螀;泣寒螀,绿纱窗;绿纱窗,不思量!呀!不思量,除是铁心肠;铁心肠,也愁泪滴千行。”
一瞬间只觉得那一种悲辛无尽,涌上心间,凄楚哀苦,只是绵绵不绝,仿佛此生此世都永无宁日一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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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生子》
天气本来很冷,炕前生了火盆,另外生了炉子因为有炭气,所以远远搁着,炉子上用大铜铫子烧着水,嘟嘟的冒着热气。琳琅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,碧落拿热手巾替她拭过,不过片刻功夫,又拧了手巾再拭。琳琅蹙着眉,只是辗转,喃喃说了句什么,碧落趋前凑得近了,方听见她是问:“什么时辰了?”
碧落温声答:“回主子话,已经交了子时了。”
宜嫔起更时就听得消息,便赶过来照应,此时见她大汗淋漓,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,于是道:“这样子不成,已经发作的这样厉害。”碧落道:“早已经遣人去回了贵主子,只是贵主子已经歇下了——因贵主子这阵子身子不好,说是万岁爷吩咐过,只要贵主子睡着了,凭是天塌了的事也不许惊扰。”宜嫔眉头微微一皱,说:“那就打发人去回皇上。”话音未落,琳琅却伸手抓住她的袖子,终是无力,紧紧攥得指节发白,声音也无力:“我不要紧,宫门下了钥,三更半夜别惊动了人。”宜嫔本来就是直来直去的脾气,此时再也耐不住,说道:“这不是小事,一脚踏在阎王殿里了,你还在顾忌这些个做什么?”
碧落也道:“宜主子说得是,总得去回禀了万岁爷,开宫门传当值的御医进来。”琳琅听她如此说,自己虽不要紧,只怕耽搁下去,孩子万一有三长两短,就连累了她们,只得微微点一点头。宜妃即刻叫过自己的宫女娟子来,吩咐道:“你去乾清宫,就说是我说的,卫主子要生了,千万请李谙达回禀皇上一声。”
娟子答应着去了,一层一层叫开宫门,直至乾清宫外,当值的太监却十分为难,说:“半个时辰前刚递进去一个六百里加急,这会子皇上定然才刚睡着。”娟子素日跟着宜妃,也是嘴上极利害的人,于是坦然道:“为难娟子不要紧,这也本不是娟子的差事,只是事情急迫,我们主子不得不差遣我来。你当这是什么事?若是耽搁下去,皇子万一有什么闪失,你担当的起吗?”
那太监听了,迟疑着不语,娟子道:“要不你告诉李谙达一声,请李谙达瞧着办也成。”
那太监便进去,找到值宿的太监,命他去报告李德全。李德全听了,心下一惊,偏偏皇帝还没有睡着,听见他们嘀咕,在帐中问:“什么事?”李德全素知这其间的关窍,若是旁人倒罢了,偏偏是那一位,当下毫不犹豫便答道:“回万岁爷的话,说是卫主子要生了。”
皇帝呼一下掣开帐子,坐了起来,问:“生了?”
李德全道:“不是生了,说是发作的厉害,只怕要开宫门传御医进来。”
皇帝道:“那还不快打发人去?”
李德全忙差人去了,见皇帝下床,忙上前替他穿好靴子,皇帝本来只穿着中衣,李德全忙替他取了大氅来,皇帝心下焦灼,对他说:“你亲自去那里守着,若是有什么事,立刻来回奏。”李德全怔了一下,说:“奴才过去倒不打紧,万岁爷这里……”皇帝本来就正着急,将足一顿,说:“朕这里一大帮人侍候,你还怕朕飞了不成?快去,快去。”
皇帝本来性子极为内敛,喜怒哀乐不形于色,李德全见他连说两声“快去”,自是非同小可,忙请了个安,退了出去,叫过小太监提了灯笼,飞身往储秀宫奔去。
李德全到储秀宫时,当值的御医已经到了,本来宫中妃嫔生育,例有稳婆侍候,因为时值深夜,皇帝特旨下令开了顺贞门与神武门,出禁中宣召稳婆入宫。等稳婆赶到,天已经快亮了。
琳琅痛一阵,缓一阵,到了此时,差不多已经精疲力竭了。李德全特意的叫了稳婆出来外间,细细的问了情形,那稳婆积年在宫中当差,十分老成,说道:“瞧这情形,应该还算顺利,只是总得到晌午时分去。”
李德全心下稍安,遣人去回奏了皇帝。皇帝显是十分牵挂,上午就遣人来问了数次,李德全总是捡好话说。好容易挨到末时,孩子终于顺利呱呱坠地。李德全于是亲自回乾清宫向皇帝回禀:“是位小阿哥,容貌端正,白白胖胖,像极了皇上。”
皇帝本来欢喜极了,起身在暖阁中踱起了步子,负手踱了两个来回,又问:“很像朕么?”后宫嫔妃本来已经替他生育了数子,可是李德全瞧他的样子,竟是高兴得难以自抑,于是喜孜孜的答:“是像万岁爷,眉目像极了。”
皇帝脸上的笑意却慢慢浮动,眼底里仿佛有一丝恍惚:“若是长得像他额娘,就更好了。”
李德全本来极擅揣摩圣意,可是听了这句话,倒茫然不解,不明白皇帝为何要如此说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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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簟凉》
因皇帝歇了午觉,不当值的人皆回了自己的屋子。三伏酷暑,屋子里闷热难当,画珠拿凉水洗了脸,琳琅便说道:“你这会子贪凉,看过阵子又嚷头痛。”画珠说:“这凉的才舒服,不信你试试。”琳琅道:“正是热极了,骤然拿那凉的一激,看不弄出毛病来。”正说着话,忽然李德全打发个小宫女来,说:“李谙达说烦画珠姐姐去趟四执库,天气热,预备过会子万岁爷起来要换纱的。”画珠答应着,见那小宫女自去了,不由嘀咕:“外头的日头只怕要晒死人了,偏偏挑剔我这样的差事。”琳琅拿着柄素绢纨扇,轻轻摇着:“你打小路过去,虽远些,一路倒还有荫凉。”画珠说:“反正是命苦罢。”琳琅嗤的一笑,说:“瞧你这懒样。”一面说,一面不禁拿扇子掩着打了个呵欠,画珠说:“别锁门了,左右这会子没人来。省得回头我回来,又要叫门。”琳琅道:“那我只扣着罢。”
画珠去后她扣了门,歪在凉榻上拣了本吴梅村的诗集来看着,看到后来手倦眼饧,渐渐就睡着了。她素来睡浅,只睡了片刻,猛然就惊醒了,只觉得不对。只见凉榻前挺拔的人影,那身明蓝湖绉长衣极是熟悉,夹着淡薄清凉的沉水香气。皇帝本来步子放得极轻,谁知还是惊醒了她。犹有睡意的惺松,发鬓微松衣带半褪,看着叫人格外爱怜,因吃了一惊,蜷在那里忘了动弹。皇帝不由笑道:“这里这样热,你还盖着被子。”她过了片刻才道:“不盖被子像什么话?”皇帝见她回眸含嗔,轻颦浅笑,不由顺着她的话说:“是啊,不盖被子像什么话。”见她脸上微汗,那凝脂也似的肌肤透出红晕来,便随手拾起她枕畔的扇子,替她轻轻扇着,口中道:“这样热。”
她只觉得不自在,于是接过扇子去替皇帝扇着,皇帝说:“你这屋子里真热。”伸手去解襟上的钮子,她不知为何,将那扇子一掷,起身便欲走开。谁知已经叫他抓住了手臂,含笑道:“你往哪里去?”
她低声道:“奴才去叫人来侍候万岁爷。”
皇帝见她一脸的若无其事,忍不住捏住那弧线柔美的下颔——却是滑不留手,软香生腻,心中一荡,不禁低声道:“你这矫情的东西,看我怎么收拾你。”她本能的一挣,低声道:“人家会知道。”皇帝唔了一声,说:“都歇了午觉,没人知道。”她只觉得心跳得越来越急,挣扎道:“过会子画珠回来……”皇帝说:“她此时不会回来。”见她微有讶意,不由嗤笑道:“朕说了她不会回来,自然就不会回来。”她才明白过来,正待还要说话,只觉他的手心滚烫,贴在自己的肌肤之上,又窘又急,只挣不开去,只得道:“万岁爷下午还有进讲。”
皇帝唔了一声,说:“让他们侯着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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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抱子》
太皇太后借着大玻璃窗透进来的光亮瞧着,苏茉尔忙取过那西洋水晶老花眼镜子替她戴上,太皇太后细细端详,说:“这孩子生得很像玄烨。”苏茉尔笑道:“小阿哥一瞧就是有福泽的样子。”太皇太后伸手理着襁褓之外系着的明黄长绦,问:“皇帝说过什么没有?”
苏茉尔道:“说是宗人府拟了胤禩两个字呈上去,万岁爷倒没说什么。”太皇太后又问:“那皇帝有没有去过储秀宫?”苏茉尔道:“没有。”太皇太后沉吟道:“从满月到今天百日,都没有?”苏茉尔陪笑道:“奴才听李德全说,万岁爷没有去过储秀宫,先前听说生了位小阿哥,还是很高兴的样子,但后来也只是贵主子按规矩赏了些表礼,万岁爷倒没赏下什么。”
太皇太后微微一笑,说:“你也尽够维护他了,不必再替他描摹了。”苏茉尔笑道:“奴才不敢。”太皇太后道:“就算他赏些个东西不记档,也算不了什么。我也不是防着他别的,只是防着他失了度,他是皇帝,一旦失度,那就是江山社稷的大事。哪怕他心里一时放不下,只要他从今后肯以平常心相待,我这个老太婆,为什么要招人讨厌。”
苏茉尔正要答话,宫女通传皇帝前来请安,皇帝刚刚散了朝会,六月里天气已经颇为暑热,皇帝只穿了明黄纱长衣,腰里常服带上也只系了荷包与吩带,显得十分清朗,行过礼后,太皇太后就道:“将小阿哥抱来给你们万岁爷瞧瞧。”
皇帝本来已经坐定,乍然听闻像是有些意外,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,身子微微一动,乳母已经抱了孩子上前来行礼,按规矩报皇子名:“胤禩给万岁爷请安。”停一停才又道:“奴才给万岁爷请安。”
皇帝虚抬了抬手,示意乳母起身,太皇太后安然道:“你还没瞧过孩子吧?”皇帝已经伸手去接,乳母吃了一惊,因为皇家讲究抱孙不抱子,皇帝是从来不抱皇子的。但这么一迟疑的功夫,皇帝已经将孩子接在手里,因为从来没有抱过孩子,姿势似乎有些生硬,但皇帝凝望着儿子熟睡的面孔,眼底渐渐露出柔和的神气,像是小心翼翼,但更像是欢喜的样子。
苏茉尔道:“这么多位小阿哥里,这八阿哥长得最像万岁爷。”皇帝随口答了一句:“嘴和下巴像他额娘。”说了这么一句,倒又怔怔的瞧着孩子,苏茉尔忙向乳母递个眼色,乳母陪笑道:“可别累着万岁爷了。”伸手接过孩子。皇帝又陪着太皇太后说了一会儿话,这才回乾清宫去。
晚膳后皇帝歇了午觉,李德全本来当着班,西暖阁里静悄悄的,只有地下百合大鼎里焚着安息香,一缕缕淡白的轻烟四散开来,越发叫人昏昏欲睡。他不敢打瞌睡,正强打精神,忽然觉得不对头,回过头一看,皇帝无声无息的正走出来,只唬了一跳,连忙起身道:“万岁爷怎么起来了?”
皇帝道:“朕热得睡不着,你陪朕出去走走。”李德全心里直犯嘀咕,陪笑说:“万岁爷,外面这会子毒辣辣的日头晒着,更热。”皇帝嗯了一声,道:“你越发会当差了。”李德全道:“奴才是怕万岁爷万一受了暑热,那奴才就是罪该万死了。”皇帝道:“你再要罗嗦,倒用不着万死,朕只要你死一回就够了。”李德全哭丧着脸说:“万岁爷只当是疼奴才,这样热的天气,大太阳底下,若不让传轿……奴才万万不敢。”皇帝脸色一沉:“你竟敢跟朕讨价还价?”
李德全吓得趴在地下磕了一个头:“奴才不敢。”皇帝道:“那就走吧。”抬脚就往外走,李德全连忙跟上,哀求一样低声叫:“万岁爷容奴才说句话,万岁爷……”压低了声音回奏道:“奴才倒有个计较,奴才这就去传卫主子到养心殿。万岁爷若是不想歇午觉,就先请万岁爷起驾上书房。”养心殿距上书房不远,皇帝略一沉吟,将足一顿,说:“滚吧。”
李德全大喜,磕了一个头,道:“谢万岁爷。”
 
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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